波吉和贝丝(外一篇)
玛雅·安吉洛(1928年4月4日-2014年5月28日):美国诗人、作家、教师、舞蹈家和导演,维克森林大学雷诺兹讲席教授。在南方小镇阿肯色州的斯坦普斯度过童年,后移居旧金山。玛雅经历传奇,曾从事多种职业,为反抗种族歧视,她成为旧金山的首位黑人电车售票员,并投身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事业。1993年,应邀在克林顿的总统就职典礼上朗诵诗歌《清晨的脉搏》。
1969年出版的《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是玛雅最重要的作品。玛雅获得包括三次格莱美奖、美国国家艺术勋章(2000)、林肯勋章(2008)、总统自由勋章(2011)在内的诸多荣誉。著有数部诗集,其中《在我死前给我一口冷水吧》(1973)获普利策奖提名。2004年,兰登书屋出版现代文库版《玛雅·安吉洛自传合集》。上海三联书店即将出版她的散文集《致女儿书》。
乔治·格什温与艾拉·格什温兄弟创作的音乐剧《波吉和贝丝》(Porgy and Bess)在欧洲巡回演出时,吸引着一拨拨的观众。演员阵容很强大,我们相处愉快,但我渴望着退出演出,回到加州,回到旧金山。
我的心被罪恶感缠绕,因为加入了这个演出团队,就意味着不得不把我八岁的儿子盖伊留在旧金山,让妈妈和阿姨陪他。
音乐剧公司给我加了可观的薪水,允许我带着他巡演,但已经有俩孩子在跟着父母了,他们俩的行为是我不想让我儿子看到,更不要说有样学样了。我是首席舞者,演出“鲁比”一角。我得到了体面的薪水,寄回了家,但罪恶感挥之不去,我感到钱不够用,便住在小旅馆或青年旅社里,或跟人同住,靠这种方式省钱。我在夜总会里唱蓝调,白天则在任何能找到学生的地方教舞蹈,把这些钱也寄了回去。
然而,我还是变得不思茶饭,体重随之减轻,发展到后来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我想回家,回到儿子身边。我被告知,我必须支付替代者来欧洲的费用,而且回家也得自费。为了应付这种新的经济压力,我在两个夜总会中唱歌,还教职业舞者和几乎不会走路的孩子跳舞。
最终我还是有了些余钱,于是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订了一张去纽约的船票。我不乘飞机,是因为我想到,如果飞机失事了,我的儿子该多么悲伤。“我八岁那年我妈妈就去世了,她是演员。”我必须回到旧金山,让他知道我是演员,但不仅仅是演员。
经过了九天的航行,我抵达纽约,又乘了三天三夜火车才到旧金山。与儿子重聚的场面实在太伤感了,我承认,那几乎让我崩溃。我明白我爱我的儿子,我那时庆幸自己并不是与他谈恋爱,那样我就会黏着他,令他感到窒息,与此同时,我还能爱着他,把他尽可能培养成一个快乐、自由、勇敢的人。
我们一起在我妈妈那坐落于山顶的大宅子的顶层住了一周,我又开始焦虑。我意识到,在这样一个种族主义的社会,把黑人男孩培养成快乐、有担当、自由的人,是非常困难的,近乎不可能。我躺在楼上起居室的沙发上,盖伊走来走去。“你好呀,妈咪。”我看着他,想到我可以抱起他、打开窗、一起跳下去。我提高了嗓门,说:“出去,现在就出去,就是现在。到前院去,就算我叫你,也别回来。”
我打电话叫了部出租车,走下楼梯,看着盖伊。我说:“现在你可以进屋了,请一直待着,直到我回来。”我请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兰利·波特心理诊所。走进诊所,前台问我是否有预约。我说没。她面露遗憾之色,解释道:“除非已经预约,否则我们不能给你看病。”我说:“我必须要看医生,我打算伤害自己,也许还有别人。”
前台飞速地在电话中讲了几句。她说:“请去见萨尔希医生,沿右边走廊直走,C房间。”我打开C房间的门,希望落了空。桌子后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白人。他穿着布克兄弟牌西装、系扣领衬衫,他的脸平静中带着自信。他招呼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我坐下来,又看看他,开始大哭。像我这样的一个黑人女子,她忧郁成疾,内心充满罪恶感,因为她要将她那同为黑人的儿子交给其他人抚养,这个生活优渥的年轻白人男子怎么会懂她的心呢?每当我抬头看他,我都涕泪滂沱。每次他问我怎么了,问能帮我做些什么,我都因对自己处境的无助感而抓狂。最后,我终于能够收拾好心情,站起来,表示感谢,然后离开。我感谢了前台,并请她致电卢克索出租车公司。
我去找我的声乐老师,我素来称他为威尔基(Wilkie)。他是我的导师,我唯一能与之坦诚交流的人。我走上弗雷德里克·威尔克森工作室的楼梯,听到一个学生在做发声训练,威尔基叫我到卧室里去。“我要让你喝一杯。”他从学生身边走开,拿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我喝了,虽然那时我并没喝酒的习惯。在酒的作用下,我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工作室已静寂无声。
威尔基问我,“你怎么了?”
我告诉她我快崩溃了。他说,没这回事,又问:“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我很沮丧,他并未听懂我的话,“我今天想要自杀,还想杀死盖伊。我跟你说,我真的崩溃了。”
威尔基说:“就在这个桌子边坐好,这有一个便签本,一支圆珠笔。我希望你能写下你的心愿。”
我说:“威尔基,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快疯了。”
他说:“首先,写下我说的话,写并想想看,全世界好几百万人听不到合唱、交响乐,听不到他们自己的孩子的哭声。写,我能听见——感谢上帝。然后,写,你能看见这个便签本,想想全世界好几百人看不到瀑布,看不到鲜花绽放,看不见爱人的脸。写,我能看到——感谢上帝。然后,写,你认得字。想想看,全世界数百万人看不懂当天的新闻,看不懂家书,看不到繁忙的大街上竖立的禁止标志,以及……”
我按照威尔基的命令,当我写到黄色便笺纸第一页的最后一行时,疯狂的因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件事发生在大约五十年之前。我现在已写了二十五本书,约五十篇文章、诗歌、戏剧和演讲稿,它们全都是用圆珠笔,写在黄色便签纸上的。
当我打算写东西时,哪怕之前获得过许多荣誉,不安全感仍会将我裹挟。我想,哦,哦,现在他们会明白了,我在吹牛皮。我真的不会写,写得真的不够好。在我就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取出一张崭新的黄色便笺纸,当我在整洁的纸上奋笔疾书,我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
我的生命之舟航行在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惊涛骇浪的大海上。那些充满挑战的日子时而明媚、时而晦暗不明。在暴风骤雨、阳光灿烂的白天,在荣耀加持、孤独难挨的夜晚,我都心怀感激。如果我坚持做一个乐观的人,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今天我是幸运的。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摩洛哥我生活在20世纪,但我仍对阿拉伯半岛有着荒诞不经的印象。在我的想象中,那里有哈里发,身边围绕着一些体格健硕的太监、女眷,美人们躺在贵妃椅上,照着镀金的镜子,顾影自怜。
抵达摩洛哥后的第一天,大清早我就走出门去,去寻觅一些有趣的事儿,满足我那荒诞不经的想象。
街上,有的妇女穿着西式服装,有的仍然把自己的脸隐藏在厚厚的黑面纱下。所有男人都戴着红非斯帽,看起来很自得,而且很帅。我穿过一个废品站,接着打算穿过街道,不曾想就此走入真实的生活。有人大叫了一声,我转过身去。院子里有三顶帐篷,几个黑人正在冲我招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前碰到的和即将遇到的摩洛哥人更像西班牙人和墨西哥人,而不是非洲人。
那几个人朝我大喊,并示意我过去。我看他们年纪都挺大的。我的成长经历让我懂得,我必须过去。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短裙、高帮鞋,这对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国女孩来说没啥不合适,但在年长的非洲男人眼里,实属离经叛道。
我穿过那些铁罐、碎瓶子、废弃的家具。我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忽然齐齐坐下。其实那儿没有凳子,所以他们并不是真的坐着。他们只是蹲着。我是由住在美国南方的奶奶一手带大的,她教给我的规矩是,年轻人站甚至坐的位置比老年人高,是不懂礼貌的。
年纪大的男人们蹲着,于是我也蹲着,这对我不是难事,我是一个跳舞的人,身体十分柔软。
他们微笑着,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跟我说着什么。我回以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但他们也一头雾水。我们面面相觑、冲彼此微笑,其中一个男子很大声地跟我说话,一些女人在附近站着,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正当我准备站起来鞠躬告辞的时候,一个女人手捧小小的咖啡杯走来。她把杯子递给我。我接在手里,注意到两个小虫子趴在杯底,男人们打着响指,以此表明他们对我的赞许。我鞠躬,呷了一口咖啡,差点没晕过去。我的舌头上有只蟑螂。我看着周围人的脸色,知道自己不能把它吐出去。我奶奶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掸掸坟墓上的尘埃,用意志力飞到我面前,告诉我她对我多么失望。我受不了了。我一仰脖把咖啡一饮而尽。整整四只蟑螂。
我站起来,对每个人弯腰鞠躬,走出了那个院子。我恶心不已,直到吐得翻江倒海,等我看到一面墙,就扶墙狂吐不已。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在那之后,病了整整一个月。
当我们在法国马赛演出时,我住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馆。有天早晨,我随手拿起一本著名的《读者文摘》杂志,翻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非洲部落穿越萨赫勒来到北非”。
从这篇文章中,我了解到许多部落沿着古老的路线,从马里、乍得、尼日利亚等非洲国家出发,穿过撒哈拉沙漠,辗转来到麦加、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苏丹,他们身无分文,全靠以物易物过活。他们交换物品,但会用极少的钱去买葡萄干。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敬,他们会在小咖啡杯里放三到五个葡萄干。
有那么几分钟,我想在那几个年长的摩洛哥男人面前深深鞠躬,祈求他们的原谅。
在那儿,他们选择了用那些得来不易的、珍贵的葡萄干来欢迎我。
我感谢上帝,我奶奶一定会对我当时的行为举止感到满意。
那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教益。如果人们吃一个东西,如果不是我自己无法言明的成长经历让我严重排斥它,如果它显然是合情合理的、干净的,如果我对这份食品并不过敏,我就会坐在餐桌边,表现出最大程度的热情,融入盛宴。
又:我把那段经历称为终生受用不尽的一课,是因为我至今仍未充分领会其中的真谛,我经常要接受这样的考验,尽管我不比邻桌的客人更难伺候,我有时在测验中还是取得令人失望的F,惨败。但我及格的次数还是更多。我只需牢记奶奶的教诲和那四个无辜的、让我卧床不起一个月的葡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