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后院的三奶奶

22.03.2015  02:12

春节回到故乡,小小的村落已经城市化,一条水泥大路贯通南北,路两侧是一排排整齐的楼房;穿过胡同,村东头还有几处未改造的民房,我们的老屋(爷爷土改分得的房屋)就在其中。

推开窗户,是后院邻居三奶奶家两扇油漆脱落的木门,静静地关闭着。

顺嘴问小弟妹:“三奶奶可好?

身体还好,就是神智混沌了。”小弟妹讲了三奶奶的诸多轶事。神智混沌的三奶奶,跑到邻居家,对女主人说:“我帮你看过整整一下午的孩子,你要付钱。

女主人十分诧异。她的儿子已经外出打工好几年了,家里哪还有小孩子需要看?

三奶奶有理有据一遍一遍陈述,女主人才记起,20年前,自己确实因为有事将儿子交给三奶奶照看过,碍于邻居关系,三奶奶又是长辈,女主人只好给了她一百元钱;不想,这一给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奶奶三天两头跑来要看孩子的费用;看神情她只记得20年前替人照顾过孩子,却完全忘却了近期人家来来回回付过很多次费用。

儿时,三奶奶在我的心里一直带有几分神秘感。

三爷爷是位中医。他的长兄在外做官,土改前,他和他的家人随兄长迁出村子,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随家人一起逃往台湾,而是带着一位矮小且一脸愁苦的女人回到村子里。

这个女人便是三奶奶。村里老人们一直认为三奶奶不是三爷爷真正的女人,尽管后来她和三爷爷按政府要求办理了登记,但人们私下依然习惯喊她“三姨太”。三爷爷早前,曾明媒正娶过两房妻妾,她们随家族仓皇逃离之后,从此,小村再也没有了她们的消息。

记忆里,三爷爷瘦而高,少言,常常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从胡同里走进走出,三奶奶则很少出门;他们的儿子仅仅年长我几岁,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苏城”,在小村里这样的名字很另类,似乎有意无意在他和小村里的孩子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界限,所以苏城很不合群,直到现在,依然可以清晰记起,那个孤单的大男孩,默默地背着书包,走在放学队伍的最前面或者最后面的样子。

一年春节,小村的墙壁上,一夜之间涂满“批林批孔”的漫画,这些画多出自一位来探亲的城市男孩的手。一时间,从村东到村西孩子们很沸腾,很多孩子自制红缨枪、到处淘腾毛主席像章、红五星,跟在那位外来男孩后面高喊口号,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三爷爷的门前,活动进入了高潮,孩子们一遍遍振臂高呼:“打倒地富反坏右!

苏城从此没有再上学。

童年对事物的认识,好像总是阶段性的。尽管被母亲从队伍里揪回家,结结实实挨了一顿骂,除了内心很不服气之外,对住在屋后的“三姨太”更充满了好奇、甚至臆想。

电影里的三姨太,都是浓妆艳抹、狐媚的,不是轻轻地嗑着瓜子,就是兰花指翘翘地捏着绣花的手帕,对于这样的镜头,我小小的内心常常一边假惺惺地很不屑,一边却又微生涟漪。现实里的三姨太——三奶奶实在与这样的形象沾不上边,她不但不狐媚而且一年四季都是满面的青菜颜色,更没有见过她嗑瓜子,这让我很不甘心。世上怎么会有徒有虚名的三姨太呢?于是那段时间,我常常以各种理由出现在三奶奶家,希望发现与三姨太有关的种种“蛛丝马迹”,哪怕仅仅是一方丝质手帕,绣不绣花都无关紧要。

三奶奶的老屋里,窗户常年是关着的,满屋渗透淡淡的霉味,那种霉味好像不是浮在表面的,而是从三奶奶或者三爷爷骨头里长出来的,不管你走快走慢,它都会轻而易举地包抄过来,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淹没感。

有头无尾的窥测行为无疾而终。

再后来,听大人们说起,三奶奶自幼被卖到戏班子里,大概很有些“戏底子”。不免又是诧异了一番,从有记忆,我们家的后窗就对着三奶奶家的前院,除了三奶奶一口尖而轻的外地口音之外,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亮嗓子,哪怕一小段有板有眼的道白。

三爷爷去世了。苏城娶了妻、生了子。某一年,我回家小住,打开后窗,恰恰看到苏城板着腰身坐在板凳上,一停一顿地教他的儿子拉二胡,样子极像三爷爷,细听,语音里略带三奶奶的口音痕迹。

三奶奶则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神色漠然地吸着烟。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三奶奶吸烟,可即使吸着烟的三奶奶,依然无法与我意识里的三姨太吻合。

喊来弟弟,说与他听,被劈头嬉笑: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