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夫:路遥把苦难升华
[ 摘要 ]路遥去世以后好多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去世。后来才知道是肝硬化腹水。
编者按:2015年2月,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在路遥去世二十三年后,再一次启动人们的记忆阀。在当今这个人人自嘲“民工”、“屌丝”,苦难和奋斗被娱乐被消解的肌无力时代,路遥的回归有现实的意义。
在《路遥传》的作者厚夫看来,写苦难的小说很多,但像《平凡的世界》这样把苦难升华成温暖和励志的作品很少。
近日,厚夫在深圳市民文化大讲堂作了一场题为《路遥与<平凡的世界>》的演讲,讲述路遥的故事。
新的“路遥热”已经出现
我们陕西获茅盾文学奖有三个人,一个是路遥,一个是陈忠实,一个是贾平凹。陈忠实今年在接受《西安晚报》采访时说:我非常感谢路遥,我当时非常震惊,这个年轻人比我小好几岁,他已经把人写到?如此高度了,我怎么办?我也要回去好好写作去,如果我写不出来我要回家种地去。因此,他发誓要写一部可以当作枕头用的书,就是《白鹿原》。
贾平凹先生说路遥是夸父,是我们文学界的夸父,他倒在干渴的路上。这个评价非常之高。
前段时间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北京有一个送快递的小伙子,看着我一直寄书,他通过宾馆服务员给我写了个小纸条说,厚夫老师,我想得到您的一本《路遥传》,我免费给您送几次快递。我一看非常感动,第二天我通过服务员把书转给他,写了个信:好好干。第三天他(通过服务员)给我拿了小礼品,我又给他写了一个简单的留言:送快递要好好送。我后来终于见到这个小伙子了,他非常诚实,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他看的第一本最重要的文学作品,给他提供了自身向上的能量。这个事情非常感人,你会发现路遥仍在被我们读者不断缅怀。
2008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开始评选的时候,某网媒曾经做过一个“读者最喜爱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调查,路遥《平凡的世界》以71.46%的比例高居榜首。你会发现,新的“路遥热”在新世纪已经开始出现了,而且读者群非常庞大,既有社会各个阶层的成功人士,又有非常普通的青年读者,社会各个阶层人士都有。
潘石屹在2008年专门到延安大学“路遥文学馆”参观,到路遥墓来祭扫,给“路遥文学馆”的留言是这样说的:走出黄土地,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总是读您的书,您的书给了我力量。
你想,就是这样英年早逝的作家,他能够在80年代以来以广泛的热度并引发长久不衰的“路遥热”现象,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首先探讨一下路遥是谁,谁是路遥。我们要从路遥的文学人生以及他作品的精神向度来谈一谈。
“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路遥是1949年出生的,属牛,他许多名言都与牛有关系。比如说,“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他到上学年龄的时候,他家里太穷了,怎么办?他的父亲跟他伯父商量把路遥过继过去。1957年的时候,路遥虚岁是9岁年龄。我们陕北有个说法,光景行不行,长子不顶门。
路遥谈过这件事:“父亲第二天早上对我撒了个谎说,我到城里赶集去,下午来接你回家。我看见我的父亲从坡洼上走下去了”,然后路遥抱着老槐树,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他不敢出声叫他爸爸,“如果一叫,我爸爸肯定要把我领回去,我知道我要上不了学了”。说明路遥这个小孩非常懂事,敏感和克制的心理。
路遥1958年进入小学,他的语文老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王卫国。在1961年,他考到我们延川县的城关公社的小学上高小,你想那个时候县城小学又没有灶,他吃的是家里带的干粮,一个礼拜要回两次家拿两次干粮,冬天稍微好办,夏天那么炎热,喝的是熬锅水,吃的是馊饭。你想从农村进入县城上学的小孩,他跟别的孩子比什么呢,比吃比不上,比穿比不上,只能比学习,因此他非常喜欢到当时县城的新华书店和县文化馆去翻阅报纸。这样的一个孩子,我想他首先是要克服自卑,从自卑走向自强。
1966年路遥参加延川初中升中专考试,考到西安一个化工学校,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你想那个时候能上中专,就意味着你能跳出农门,你成为公家人,意味着国库粮,意味着你身份发生重大变化,但是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最高指示是什么呢?所有考入大、中专院校的学生一律就地闹革命,因此路遥就留守在延川开始闹革命。
1966年路遥成为他们班里红卫兵造反派队长,很快成为他们班级的头头,延川中学分为两派,一派是红四野造反派,一派叫红总司造反派,他成为红四野的头头,赫赫有名的“王军长”。
延川县革命委员会1968年9月15日成立,路遥被选入延川县革命委员会当了副主任。但是,命运给他开了一个非常大的玩笑。
他发誓要找个北京知青做女友
1968年11月,最高领袖发指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因此路遥是一个典型的返乡青年,又一次踏上回家的路,因此1968年他又回去了,回到他养父养母那里——延川县城关公社刘家圪崂大队郭家沟?。
但是,机遇巧合就发生了。当时有两千左右的北京知青到我们延川县插队,很大一部分是当时的清华附中各个年级的学生。我们延川知青出了很多人,比如说现任国家主席、党总书记习近平同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主任杨卫院士,著名作家陶正、史铁生等。史铁生后来写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怀念延川县插队时期的生活。
北京知青的文化和我们陕北文化构成双向互动的关系,北京知青发现我们陕北原来如此之贫困,才知道中国社会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另一方面,我们陕北的青年通过北京知青找到一个关注世界、认知世界的窗口。比如说路遥,他发誓我要找个北京知青的女朋友,因此他第一个女朋友是北京知青,第二个女朋友还是北京知青。
路遥在1969年的时候跟一个北京知青开始谈恋爱了,在1970年,因为路遥曾是我们延川县“保皇派”,在文化大革命武斗期间保了我们县委书记,因此,县上给他一个招工指标,他把这个招工指标让给他的第一个女朋友,结果这个女朋友在半年之后就把他甩了,这把路遥逼上死亡的边缘。
路遥谈的第二个女朋友是第一个女朋友的闺蜜,第二个女朋友也是延川县北京知青,她的文笔非常了得,当时是我们延川县革命委员会政工组一通讯干事,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才女。因此,路遥跟他的女朋友,一个笔名叫路遥,一个笔名叫程远,他们走在一起,他们生了个女儿名字叫路远。
1982年,是“路遥年”
路遥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创作的呢?据我的考证是1970年左右,他第一次有了笔名叫路遥。我们延川县办《山花》杂志,当时曹谷溪老师是《山花》作家群的领头人,还有延川中学的闻频、知青陶正,还有路遥,一起办《山花》。那个时候习近平主席也是个文学青年,他能步行30里路借一本书,他跟路遥是认识的,而且他们相互之间有交集。今年在3月5日,习近平主席跟曹可凡说了,我跟路遥很熟,当年住过一个窑洞,我们有过深入的交谈。1973年路遥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1976年路遥被分配到《陕西文艺》杂志社(后来的陕西作家协会)工作。我们知道,陕西是一个文学重镇,柳青写过《创业史》,杜鹏程写过《保卫延安》,王汶石写过《风雪之夜》等等,路遥能够近距离接触到老一代的作家,受到他们这些作家精神和人格的熏陶,尤其他非常喜欢柳青,他反复说“柳青就是我的文学教父”。
新时期以来,好多作家都想出人头地,我想路遥也不例外。当时好多作家在全国杂志上发表作品,包括在全国获大奖,路遥一直迟迟获不了奖,他其实有一部作品叫《惊心动魄的一幕》,是1978年的时候写的一部中篇小说,屡投屡败,辗转了中国几十个杂志,但是没人敢登他这个作品。
这个作品写文化大革命武斗期间,有一个县委书记为了制止几派武斗勇敢站出来进行飞蛾扑火的自我牺牲,有点像殉道者。1980年《当代杂志》责任编辑刘茵老师看到这个作品很激动,就推荐给主编秦兆阳,秦兆阳拍板刊发,1981年该小说获得首届全国中篇小说奖。
路遥第二部产生影响的就是他的中篇小说《人生》。他非常直接、敏锐地注意到在当时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城乡社会二元结构环境中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刊发以后引起巨大的轰动,所以1982年在我们文学界被称为“路遥年”。
“记得当年毁路遥”
路遥之所以是路遥,跟他自身特定的人生经历分不开,不然他不可能写出《平凡的世界》。因此,我要说说《平凡的世界》是怎样一本书。
路遥在1982年已经名满华夏了。但是,他觉得人生做出大事必须是在40岁以前,他说,我要像历史的书记官们那样真实地记录历史。为此他做了三年的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以为长篇小说非常难的就是小说的结构问题,如果结构不好,这个作品立不起来。但是,你会发现路遥这部小说,6卷3部100万字小说,结构非常完整,气韵非常一致,有点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这是需要功力的。
路遥在陕西作协院子里
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文坛发生重大变化。文学界称1985年为“文学新观念和新方法论年”,各种文学思想,如现实主义、意识流、黑色幽默、象征主义纷纭杂沓。我记得那时我在北京上学,地摊上摆着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还有尼采、叔本华、萨特的许多作品。
那个时候,现实主义自卑、现代主义盛行,许多作家唯恐自己不新锐,进行大胆的文体实验。许多人写没有标点符号的小说认为就是好小说,许多作家开始强调文学创作的潜意识、非理性,强调人的情欲和性欲,表现人的非理性状态、原始性。
但是路遥冷静下来了,他觉得中国的现实主义小说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因此在许多作家以割裂传统为荣的时候,他坚持传统,坚持扎根于大地和泥土之上,进行自己的理想现实主义的表达。
因此路遥的这部小说在1986年写成以后,当时《当代》一个年轻的编辑看了几页就不看了,就退稿了。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记得当年毁路遥》,很痛心说,我当年退稿这个案例已经成为非常经典的案例了。今年我还见他,他说到这个事情,他自己辩解说,任何人不能超越时代。
把苦难转化成向上的力量
1986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1986年第六期《花城》杂志刊发,当时《花城》杂志和《小说评论》杂志在北京搞了一个座谈会,评论家去了32个人,有30个人是非常尖锐地批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但是有几个老评论家,像朱寨、蔡葵他们坚定地支持路遥。当时开完会以后,他的朋友白描回忆说,他们要到飞机场,结果那天下大雪,真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汽车在高速公路打滑,但路遥却呼呼大睡。
事实上,路遥当时写作非常之难。他把第二部的稿子抄完之后,就吐血了。路遥去世以后好多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去世。后来才知道是肝硬化腹水。
当时到医院一检查发现已经肝硬化初期,他那时候很焦虑,怎么办?他想到了曹雪芹《红楼梦》的八十回,想到了柳青的半部书,非常难受。搞文学创作的人都知道,文学作品贵在一气呵成。怎么办?他跑到陕北找到一个老中医,吃了一百多服中药。他后来说,我像牲口把一百多服中药吃下去以后,身体才开始渐渐地恢复了。因此,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是拖着病体,在身体非常羸弱的情况下坚持完成的。
1988年3月27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连播”节目,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开始播《平凡的世界》前两部,因此,路遥在最后一边听着他的小说的广播,一边坚持完成第三部,1988年5月25日这部书划上最后一个句号。
路遥在1988年12月30日时,给《文学评论》的蔡葵老师写了一封信,里面说,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盆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着筷子吃饭而感到害臊。我在编《路遥全集》的时候,把这句话看了几遍,几乎是热泪盈眶。
那一年,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听众达到3亿之众,1988年全国的听众写来两千多封信。这部真实地再现社会转折时期底层民众之奋斗的现实主义作品一下子征服了我们。
因此,路遥的这部作品才有可能在1991年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我觉得现在写苦难的小说不少,但是能够把苦难最终转化成动力,给人的感觉既温暖而励志的,不是很多。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因此,我概括下,《平凡的世界》传达着“向上”与“向善”的一面,我想“向上”就是我们的自强不息,“向善”就是厚德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