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月饼

26.09.2015  01:24

从前,我家吃月饼很有些讲究,先要举行个拜月仪式。

中秋夜,月亮爬上院里的老枣树,家里的女性们就开始忙活。早被擦亮的紫檀香几,被从堂屋小心翼翼地抬出,摆在四合院正中。香几上是一排排青花瓷盘,盘里供有各色果品、月饼。果盘前面,是铜胎的三足宣德香炉。地上放一个厚厚的蒲团。男人们照例回避,因为“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月神是女的,男人拜月,总有些唐突,他们在厅里候着。女的按照长幼辈分,在几前排排肃立。那天,所有物事,都以“”和“”为要,果子、月饼、蒲团全是圆的,焚香,则是四炷。点燃四炷香的大事,则由家里最年长的女人——我的曾祖母亲自主持。

曾祖母望着中庭之月,若有所思,焚香,举向头顶,跪于蒲团之上,拜毕,把香插入香炉。然后,是妇女们跪拜。袅袅香雾,在一地月华里载沉载浮,神秘而庄严。礼毕,曾祖母说,可以开吃了。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欢呼,男子们也跑出来吃月饼了。

曾祖母看着儿孙绕膝,争食月饼,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论别人怎么争,总有两块月饼是争不走的,那是她预先留给我大伯的。中秋节,按我家的规矩,家里有人在外,要留两个月饼给他,既表示家里有这一员,也暗含了盼归之意。曾祖母把这两个月饼用油光纸包好,放在一口麦缸里。为什么放在麦缸里呢?我想,可能因为麦缸密封最好,可以防耗子。

再说我大伯。大伯离家时可能是十七岁,他的目的地,是去延安。关于大伯的聪明,当地很有些流传,听父亲说,大伯上学时功课好,怎么考都是第一名,他为抗战请过愿,后来听说延安抗大扩招,背了几块番薯就一路向西了,像填海的精卫,像射出的箭,像西风中的烈马。全家人也是支持大伯的,河山几欲破碎,有志青年,不抗战岂不成了狗黑子!

大伯走了一个中秋又一个中秋。麦缸里的月饼,坏了一年又一年。父亲说,每次都是过了立冬,曾祖母才拿出那两块月饼,可月饼早已长了毛,只得扔掉。父亲叔叔刚抱怨几句,就遭到曾祖母的训斥。其实他俩也挺想大伯的,夜,弟兄俩躺在被窝,最喜欢讨论的话题永远是:咱哥在哪儿?他有枪吗?睡觉时是抱着,还是枕着?

大伯回来已是多年后,曾祖母早已作古。不知有没有人跟大伯讲过麦缸里的月饼。大伯当过野战军参谋,后来又成为桥梁总工程师,为新中国架了许多大桥,活到九十多岁——他们那些人,许多都长寿,可能跟精气神有关。我见过大伯年轻时的照片,朗眉清眸,目光透着坚定。那眼神,只有有信仰的人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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