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先生作客“贵州知行讲坛”讲庄子“逍遥游”

11.12.2014  13:29

  《樗下读庄》书封

  止庵《惜别》书封

  止庵先生

  12月7日,大雪节气。这一天里,止庵先生带着自己的两部书赴约贵阳。

  上午作客“贵州知行讲坛”讲庄子“逍遥游”,摊在他面前的,是十五年前的旧作《樗下读庄》。书页中错落地夹着些宽窄不一的笺条,用作讲座时的提点。止庵先生说,《庄子》讲的是关于一个人的哲学——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摈弃成心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由心灵。由此观之,众生戚戚焉的荣辱、生死、功名等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

  话头刚落下不久,止庵先生即赴西西弗书店与读者交流新书《惜别》。《惜别》是止庵为亡母而写,通过母亲生前的信件、日记还原了她人生最后二十多年的生活状态:做菜、养花、编织、看书、看电影。书里不仅有生死离别,还有众生与人间世。

  上午还在说“这世界上只有‘我’”,下午时便“除了‘我’之外,还有‘你’或‘他’”。看似抵牾的两种态度,在止庵先生身上是如何圆融一体的呢?这得从“”在他心间的两棵树说起。这两棵树,一棵是樗树,一棵是楷树。

   樗树——无名、无功、无己而得大自在

  止庵先生说他小时候所居住的老屋后面,真的长出过一棵樗树,且是眼见看着它从一棵小苗长成碗口粗的小树的。樗树是俗说的“臭椿树”,叶片奇臭,招虫,不讨人喜欢。“家里人也曾想办法杀树,开水烫,不死;按偏方掩埋花椒在树根下,仍是不死。直到一天,天风刮来,将树连根拔起吹上房顶。

  老屋后的樗树死了,长在《庄子》里的那棵樗树又悠悠长大。《庄子·逍遥游》写到了这棵树:“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但就是这样一株才不堪用的无用之树,却最为庄子所喜爱。”止庵说,樗树可谓是庄子的象征。

  1986年,27岁的止庵觉得“活到这个岁数,该读点《庄子》了,不读《庄子》觉得心里有些空”。止庵的父亲是著名诗人沙鸥,家中藏书颇丰。之前,止庵已读了不少的书,写了几篇文学方面的文章。

  “起初,我找来四个经典注释本《庄子》,一字摊开,一行行比照着读。四个月下来,写下五万字的读庄笔记。其后十年,先后看过百余个注释本子。”1996年前后,止庵的读庄笔记写到了三十万字,随后便整理成书。书名和樗树有关,叫《樗下随笔》、《樗下读庄》。

  “假如非得从《庄子》七万言中挑出一句话以概括全书,就应该是‘吾丧我’。”止庵说起了他的读庄心得——

  所谓“吾丧我”,就是摈弃成心。在庄子看来,“成心”就是不经反省便接受的固有观点,这些有的是从外界领来的他执,有的是内心深处的我执。“成心”常常表现为两句话,一是“想必如此”,一是“理所当然”。庄子认为这是危险的,“想必如此”是将自己的前提加之于人;“理所当然”是将既定的前提和盘接受。两者都忽略了对具体事实的推究,也放弃了一己思考的权利,人自然就会陷入既定的规则中,为人间世的功名、富贵、荣辱、生死所扰。而庄子的“吾丧我”,恰就是要将人从功名、富贵、荣辱、生死的这些成心中解脱出来,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无名、无功、无己”,如此才能呈现事物的自然状态:天本来是高的,所以能称之为天;地本来是宽广的,才能称之为地——万物不过是本来如此。对人来说,就是拒绝了固有价值体系之后所获得的自由意识、自由心灵——如是方得逍遥游,这个世界只有“”。

  止庵说,“一个无名、无功、无己、逍遥游的人,是不是很像那棵就按照自己的样子生长、得大自在的无用樗树呢?”扎根在《庄子》里的这棵樗树,成了时时荫蔽着他的不死之树。

   楷树——自适其适的处世之学

  止庵说,他是从庄子那儿找到活法的。“读《庄子》前,我也是个文学青年,人很急躁,太入世,太‘住相’。读完《庄子》之后,整个人变得安宁。

  但他也坦言,庄子哲学无法权用,得与其他的思想互补才够用。“道理很简单:人活于世,不能只有自己,但也不能没有自己,全看是在什么时候。即在‘吾丧我’的范围内‘自适其适’,‘群而不党’。而这就是《论语》要解决的问题了。

  《庄子》之外,止庵自称用力最多的是《论语》。“孔子让人想起另外一种树,楷树。”止庵说。楷树生在孔子冢上,“其干枝疏而不屈”,这种树不同流俗,直道而行,恰是孔圣人的写照,同时象征孔子为人师表、天下楷模。

  “孔子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一个人,还得和别人打交道。这个时候,人就得认真一点,尽量把事情做得好一点。”止庵认为,“仁者爱人”是孔子思想的精髓,孔子所说的“”就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把自己看作人,把别人也看作人,这是人类社会的一条底线。“这就是孔子和庄子的不同之处。庄子说的是‘一个人’的哲学,孔子讲的是‘两个人’的哲学。

  止庵说,孔子的思想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永远具有道德感召力。“他的意义在此,但也仅限于此。且想象有一道斜坡,大家都往下走,忽然回头一看,高处有个背影,那就是孔子。这也就是孔子的楷模意义。《论语》可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因为有了孔子,我们起码不至于太堕落。

  “受益于《庄子》匪浅,故写了几本读庄心得;同样受益于《论语》,我要写的下一本书就是和《论语》相关。”止庵也读过许多的《论语》注释本,迄今写好了二十来万字的笔记,认为最好的当数杨树达的《论语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

   ★访谈

   止庵:写书因为心不安

  记者: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个很好的读者,懂得一本书的好。读书多了会给您的写作带来哪些影响?

  止庵:大家可能会发现,我写的多是跟读书有关的书。原因就在于自己读了太多的好书,自己再怎么写都超不过,就只好写这些好书好在哪里的书。当然,自己不论写什么文章,每次动笔写文章前,我都会问自己三个问题。

  首先,要说的话有没有必要说、跟谁说。我们知道,天下有三种事情,一种是跟自己都不能说的事,一种是只能跟亲朋好友说的事,还有一种是可以跟陌生人说的事。我们读书有这种经验,就是拿起一部书,怎么读都觉得难受、不对劲。原因很可能就在于,该书的作者把只能跟自己说的话、跟亲朋好友说的事,写出来给陌生人说了。陌生的读者读来能不别扭么?文章写出来,一定要与别人相干。

  其次,怎么说、说什么。什么东西对自己是最重要,就说什么东西。

  再次,如果互联网上能够找得到的东西,就不再写。写文章,总要有一些新的发现。

  我常说这三个问题就像三座大山一样,写之前我必须能搬走这三座大山,我才能开始写。

  记者:您写您的新书《惜别》,是怎么解决上述三个问题的?

  止庵:《惜别》是我母亲过世三年后开始写的一部关于亲情离别的书。诚然,自己的母亲过世是自己家人的事,真的要写这么一部书,跟读者有什么关系?

  我们姑且先看看世上写母亲的好书。一部是著名女学者苏珊·桑塔格之子戴维·里夫为母亲写的传记,《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的最后岁月》。这类书属于名人传记,书里有儿子对病重母亲的陪护情节,更有母子俩对生与死的探讨,给人很大的触动;另一部是法国著名学者罗兰·巴特写的《哀痛日记》。这部书本来是私人日记,作者没打算出版,所以他什么都可以说。不过,出版社出版有名作者的日记是常事,读者也就得以看见这本日记;还有一部是日本作家井上靖写的《我的母亲手记》,写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作者通过写母亲逐渐失忆的故事,开始了对母亲生命的寻根之旅。

  有这些好书在前面,我怎么写我的母亲呢?我的母亲很普通,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她前半生没有为自己而活,时代留给她的私人生活空间太少;六十岁以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每天做饭、编织、养花、喝下午茶、看电影、读书,但也不过是很认真地生活罢了,没有成为生活家。我也问自己,这样一个老人有什么值得写的呢?

  后来我想通了,隔着母亲的死去看,母亲那普普通通的生活其实是有意义的,尤其是因为它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我不写下来,我心不安。于是我决定写一本关于普通生活的书,母亲前半生没法过普通生活,晚年有机会过上普通生活了,而且活得尤其认真,这既是对过去的补偿,也是对过去的“背叛”。不仅我母亲,我母亲这一代人都是如此。这样一来,这部书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回忆录了。

  记者:写完这部书之后,您的心境有何变化?

  止庵:我觉得我自己的心安了,心安则理得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我写的书都是因为心不安,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是因为亲人的离去心不安,我跟这样的读者是有共鸣的。

   ★记者手记

  止庵的轴与不轴

  一天下来,止庵先生表现得一点都不轴。他可以即兴地用手中的麦克风为例,将天下的书分为两类:一类是拿着麦克风写的书,一类是没拿着麦克风写的书。前者喜欢教化读者,后者喜欢与读者谈心;他换了一个角度,就可以说明自己母亲是因为普通而有价值。如此通透无碍,自然是从庄子那儿学得的一套“逍遥游”功夫。

  但止庵先生分明又很轴。8月书博会,他原本答应西西弗书店前来参加一个活动,不曾想因故取消。此次来贵阳定要补上,特意将订好的飞机票推后数小时,前往西西弗书店与读者见面;到书店看到“止庵签售会”字样,只说这是与读者谈心的聊天会。私下才给出他的说法:“明星才可以举办签售会,粉丝众多的缘故。我很小众,要是也办签售会,只会自取其辱。”他那么的知道人情世故,却一点不漏声色,主宾皆满意而归。如此修为,当然是从孔子处修得。

  不论是轴还是不轴,止庵先生展示了一种“不能只有自己,但也不能没有自己”的圆融。

   ★人物名片

  止庵先生,1959年生于北京,曾任新星出版社副总编辑、燕山大学文法学院客座教授,现受聘为北京鲁迅博物馆客座研究员。出版关于《庄子》的研究著作有《樗下读庄》。此外,止庵还长期从事鲁迅、周作人、张爱玲的研究和整理工作,出版有《周作人传》,编辑校订《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等作品。

  ■本报记者 郑文丰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