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重读《半生缘》

04.03.2015  01:38

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这是张爱玲写在《半生缘》开篇的话,今天跟着才女张怡微重读《半生缘》里的过年,感受时光流逝、人生滋味。

前段时间重读《半生缘》,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从前我并不喜欢这个文本,也不喜欢沈世钧和顾曼桢的爱情故事,觉得太抽象了。两个人最刻骨铭心的那段日子,不过走走路、吃吃饭,好像也找不到什么值得人信服的刻骨铭心之处。他们两个不能在一起,家里老太太剥剥蚕豆就晓得的,并不是一件像他们自己以为的那么伟大沉重的事情。当然年轻人的感情,外人看看都是如此。重读时才发现,开篇是竟然写过年的。

世钧第一次没有回南京过阴历年,借住在叔惠家里,吃过饭以后,还请叔惠去看电影。一场不过瘾,连看了两场。世钧也很意外,除夕夜居然也有午夜电影。合家团圆夜,能邀到好朋友去看电影打发时间,两人可见最为莫逆了。然而电影再好看,散场时鞭炮响亮,热闹中难免带一点凄凉。张爱玲写,“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会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

留在印象里的,读者自然会觉得,经历过被家人算计的曼桢最最世故,相较之下世钧却是木然的。他好像只稍微争取了一下,猜忌心又重,很快就妥协了,回去继承家业、生儿育女。这场失恋,好像没有让他有毁灭性的打击,乍一看一场爱情过后,女人总是吃大亏的。其实也不尽然。

世钧所在的大家庭,比曼桢家仅仅因清贫而起祸端要复杂得多。世钧父亲在他童年时就有了二房太太,从他的冷眼看母亲、看父亲,都是熟稔的刺心,与反常的淡漠。平日是无所谓,从没为柴米发过愁。逢到过年里,摆不平的局面就浮上台面来,想想都烦人。世钧念过书,以为可以靠自己打拼闯世界。他用自己的钱给曼桢买了一个戒指,曼桢还很珍惜。但切不断的,逃也无用。工厂的日子,办公室恋爱,无疑灵魂出窍一番。母亲嘴里“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就是指向爱情的枪。父亲老了,哥哥又死了,母亲好容易借机把病重的父亲从小公馆接回家,“世钧从来没有看母亲这样高兴过。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但再凄惨,那也是父亲、母亲,是他们三个人的家。

最后那个世钧的戒指,曼桢被囚禁时用来贿赂阿宝传信失败,落到曼璐手里,又还给了世钧。自食其力并不难,难得是要以弃绝之姿,与病父慈母切结去自食其力。门户不对、又碍着曼璐身世,即使没有算计那一出,这两个人的情感命运也不会太好。反正,往往两个人觉得隔一座高山隔一堵墙,并不是多伟大的相“”,那本来就是一座高山一堵墙。至于你们合一付心肝合一付肠,却到底也有了自己的子孙后代,逢年过节一起采办年货,过得好像可乐广告里的人一样合家团圆。冷暖自知,谁不是呢。

上海过年太冷,年关就显得尤为艰难。家里有一系至亲,今年从头至尾都没在老人家露过面,电话也没有。这其实是第一次、唯一一次,我都有些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太太倒很平静地说,“算命说我能活到八十三岁,今年我八十一了。”字字珠玑。放在十几岁,我能写成一个小说的伤心事,现在也不过是一句话就可以打发,“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但不像,也就不像了,一个人问心无愧完成这一生,也可以是一份体体面面的人家。老太太了不起。

过年真是奇怪的文化。少年人不理解的,恰是中年人曾经走过的。那么多离散家庭、恩怨情仇,关于钱、关于情,本来都很难处理的。只要还有一丝面子能挺住维系表面和平,能让老中青三代坐在一起围炉,就赢过那边厢的“可惜团圆今夜月,清风咫尺别人圆”。但人生耽溺输赢也很吃力。不能赢,却开心每一天,也可以。

过完年,忽然想起抄过的王安忆在《流逝》里写的话。“也许,有一个人终生在寻求生活的意义,直到最后,他才明白,人生的真谛实质十分简单,就只是自食其力。用自己的力量,将生命的小船渡到彼岸,这一路上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尝到的一切酸甜苦辣,便是人生的滋味。

张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