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沧浪之水》作者阎真新长篇)
《活着之上》 阎真 / 湖南文艺出版社 / 2015
【作品简介】
阎真继《沧浪之水》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锋利的笔触揭开高校腐败的内幕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一切都是为了名利,而在大学里活得最好的就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投机钻营分子。这些人极其聪明,能够利用任何机会,把握所有能为我所用的人际关系。但阎真的笔触不仅仅局限在这样的暴露上,他更写出了以“我”为代表的有良知有追求,但又在现实环境下无奈生存的另一类知识分子的真实境况。这些人虽然也屈服现实,然而,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一丝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向往。“我”的人生标杆,始终定位在曹雪芹身上,写出《红楼梦》的伟大作家,生前历尽患难,他从不向世俗低头,用生命铸就了影响后世千千万万读者的巨著。只要有这样的梦想在,那一缕精神的火苗就不会绝种。
【关于作者】
阎真,男,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即在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助教。1985年考上本校在职研究生,导师为颜雄教授。1988年毕业,于当年八月去加拿大。1992年回国。2001年调入中南大学文学院,工作至今。现为中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96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2001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沧浪之水》,迄今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62版。2008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因为女人》。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阎真文集》(五卷本)。另出版专著两部,发表论文数十篇。2014年第6期《收获》发表长篇小说《活着之上》。
书摘
【1】
小时候曾看到很多人离开这个世界,这在鱼尾镇总是一件大事,也是我们的节日。鱼尾镇坐在伸入流泽湖狭长陆地的尾巴上,只有一条泥土公路通向华源县城,非常的寂寥。镇上每一点响动都是大事,比如谁谁两公婆吵架了,比如谁过生日请了多少桌,更何况谁家有人老去。
得到了消息我们会奔走相告,谁家死人了!静虚寺的和尚会来念经了,会放鞭炮了。最令人兴奋的是出殡。邻里们事先被告知吉时,就会在自家门前横卧一挂鞭炮,在出殡队伍过去时点起来,炸得震天地响,盖过了唢呐声。这是对逝者最大的敬意。孝子捧着遗像走在队伍前面,噢噢地哭,可谁家的鞭炮更长,更响,他心里都有数。那鞭炮声后面有很多意味,人情的厚薄,关系的亲疏,都在里面了。谁家出殡得到的鞭炮最多、最响,就最有面子。这是人们议论的话题,不是小事。小镇上的人们除了穿衣吃饭,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情和面子了,这几乎就是活着的理由。最威风的一次是镇长的妈妈去了,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横卧几排鞭炮,炸起来惊天动地,人们用手指压着耳朵,通街都是白色的浓烟,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见人影晃动。许多小孩的身影在烟雾中跳来跳去。很多人被呛得咳嗽,捂着鼻子,却没人愿离开这多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浓烟散去,通街的鞭炮屑堆了有几寸厚,望过去就是一条红彤彤的街道,走在街上隔着鞋也会感到热烘烘的。这让大家羡慕了好多天。
让我们这群孩子眼红心动的就是那些鞭炮,孝子没有过去,大家都盯着,不能动,这是规矩。当孝子过去了,棺材过去了,吹唢呐的也过去了,在烟雾缭绕中,就有大胆的孩子在烟雾的掩护下猫着腰冲上前去,一脚将鞭炮踢出几米远,准确地踏灭火头,一手捞起来,拖着,跑到人群之外,这鞭炮就是他的了。这时鞭炮的主人会骂起来,看清了还会提着名字骂,他的人情被截断了。抢到鞭炮的孩子洋洋得意,以英雄的豪迈对周围的孩子说:“捡几个烟屁股来,让你放几个!”烟屁股找来了,点燃,轻轻吸着,把鞭炮引线凑上去,一颗一颗甩向空中,一根指头指着飞出的方向说:“听来,听!”我的几个玩伴就这样学会了吸烟,成为了铁杆烟民。他们的英雄气概激发了我的野心,终于有一回,我也明火执仗地从烟雾中抢出一挂鞭炮,顾不得有人在身后喊:“致远伢子,你不怕我叫你爸爸挑断你的脚筋来!”那是特别长的一串,我找了根竹竿挑起来,吆喝着:“看,看!”在孩子丛中冲出冲进。大家都承认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没人上来打劫。我依着平时关系的远近分给他们几颗十几颗,很是得意。其实那一次我特别倒霉,裤脚被炸开了,棉花裸露着卷了上来,被妈妈死骂一顿;还有李家的女人居然找上门来控诉我的罪行,反复叮嘱我爸,你家聂致远要好好教育。爸爸当时就脱下棉鞋来教育我,若不是爷爷横过拐杖拦着,我就得饱餐一顿死打。
这就是我对生命离去的最初记忆。让我有点疑惑的是,对那些离去的人,很少有人再提及,包括他们亲人。读三年级那年,要好的同学邓长乐的外婆去世了。那是一个和蔼的老人,经常塞给我们每人一块烤得焦黄的糍粑。这让我再去邓长乐家时想起了她,提到了她,没人应我,他妈妈也不做声。我觉得有点惭愧,好像自己在催促那块糍粑。事后我又有点恐慌,一个人活了七八十年,一点痕迹没有,那不等于没活吗?这恐慌像电一样,一闪就过去了。
直到我爷爷离去,我才懂得了,离去是每个人都得面对的事情,包括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么简单的事实,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都不能逃脱,爷爷他一个乡村教师能逃脱吗?我能逃脱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爷爷的棺材放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里,跟他睡的床只隔着一条过道。有几次看见他把棺材抬到前坪,上下抹得干干净净。上个月是最后一次,他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望着爷爷的遗体在灯光下安静地躺着,我感到了幽深的黑暗,中间有一片更黑的阴影向我飘来,像一个张开双翼的神。
爸爸去县城请了静虚寺的和尚来念经。夜深了我张开四肢趴在床上,听到清脆的木鱼声在黑暗中浮动,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心中激起了震颤。那些前来帮忙的叔叔阿姨们在外面打麻将,欢笑声混着洗牌声从木鱼敲击声的缝隙中传了进来。我睡不着,从床上溜下来,灵堂里只剩下两个和尚在烛光中念经。我问老和尚说:“伯伯,我爷爷还会醒来吗?”老和尚说:“会的。人死了只是肉身死了,他会在轮回中重新托生为人。”我设想爷爷会变成一个婴儿重新来到这个世上,又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一个老人,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我说:“伯伯,每个人都会重新生出来吗?”他说:“那要看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好人才有下世。”这让我很放心,爷爷他是一个好人,又让我很不放心,抢过人家的鞭炮还算不算个好人呢?
爷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爸爸在数钱给那个和尚伯伯,心里非常惊讶,和尚怎么还会要钱呢?心中有怪怪的感觉。鞭炮响了起来,我看见爷爷躺在石灰上,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爸爸把爷爷的头扶起来,将两本厚厚的书塞在他的头下,我看清了是《石头记》,黑色的封面上就是这三个泛白的字。爸爸说,这是爷爷唯一的遗嘱。好多次我看见爷爷在出太阳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门前,把这书摊在膝上,老花眼镜夹在鼻间,手指点着书慢慢移动,晃着头在读。这景象持续了好多年。
爷爷就这样在鞭炮声中离去了。这让我知道了,这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那是1982年,我十岁。
【2】
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
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天气很热,我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说:“我们把铺位换一下行吗?年龄有这么一把了,禁不起风。”能换到迎风的那一边去,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把东西搬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枕头边有两本《石头记》,跟我当年看到过的版本不一样,要大很多。换好了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两本《石头记》,没这么大。”他说:“这是影印本。”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我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他说:“《红楼梦》在曹雪芹手中就叫《石头记》,《红楼梦》这个书名是曹雪芹身后由别人改的,大家都接受了。”
长者姓赵,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教授。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精密仪器,而是《红楼梦》。他业余研究《红楼梦》已经三十多年,三年前退休后,就成为专业研究者了。谈起《红楼梦》他连声说:“伟大,真的伟大呢!”一次次把拇指翘起来。我不敢接话,因为自己才看过一遍,也就记得宝玉黛玉几个人。他见我不接话,就不说了。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下车前他送我一本书,是他写的《红楼梦新探》。我翻了一下目录,似乎是一本考据学的著作。
我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报到还有好几天。早来几天我是想先占一个位置好的床位。在麓城师大读研时,我的床位挨着宿舍门,靠窗的同学蚊帐一支起,光线就差了。更难受的是当宿舍门开着,谁在楼道经过都可以瞟见,干啥都得收敛一点。这让我别扭了三年。京华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来了。闲得无聊我买了辆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
下午四点钟我从西山下来,口渴得很,在山门想买瓶娃哈哈,一问价要四块,比超市贵了一倍不止,就没有买。下了山觉得口渴难忍,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大路,我左拐上了一条小路,进了一个村庄,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喝完水我看见旁边一个人也在买水,侧影有点面熟,原来是赵教授。我叫他一声,他认出了我,惊讶地说:“你也来这里了!”我说:“我从西山下来,找口水喝。”他的情绪收回去一点说:“我以为你也是来这里拜谒呢。”“拜谒”这个词让我感到意外。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这就是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的地方啊,门头村。曹雪芹仙逝以后也葬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曹雪芹以前在我心里只是个名字,现在猛地鲜活起来。我说:“您是来看墓的吗?有故居吗?有墓吗?我想去磕三个头。”赵教授叹气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连身世都可以说没有。他在西山脚下生活了几年?有说四年的,也有说十年的,所以说身世都没有。离你我不到三百年啊,都飘逝了。”沉默一会又说:“他当年写作的那间茅草房,山村柴扉,满径蓬蒿,离这里应该不会超过五百米,”他踩一踩脚下的地,“葬身之地也不会超过一千米。我也没有依据,没有任何线索考证,我就这样觉得。我每次回国都要到这里来,这已经是来第七次了。什么时候能发掘出一块小小的墓碑,那就是圣地了。”
赵教授把我带到村头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四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去海淀区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最后一个遗迹,也保不住了。”
赵教授突然不说话了,抬头望着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就是墨绿的西山,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后面浮起一片橙红,往上渐渐地颜色深了,是无边的淡紫。我说:“那是西山。”他仍望了前方说:“西山依旧在。”又说:“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曹雪芹的朋友送给他的诗。他们那一群人很有点阿Q精神,都穷到只能喝粥了,还有心情感受碧水青山曲径遐,结庐西郊别样幽。没有这精神,就没有今天的《红楼梦》了。圣人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别处。伟大呢,对曹雪芹来说,伟大这个词实在是太苍白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说:“到了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呢。”
他请我在村边小店吃饭。坐下了他对店主说:“拿瓶二锅头来。”又望着我说:“曹雪芹当年也是爱喝酒的,嗜酒如狂。”我说:“陪您喝一杯。”喝着酒他说:“我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搞清几个问题,曹雪芹到底出生在哪年?有说1715年的,那是康熙五十四年,也有说1724年的,那是雍正二年。他家1728年正月被抄,那是有历史记载的。1724年?那抄家时他才三四岁,大观园里的锦衣玉食他怎么可能经历?没经历能写得出吗?能虚构一个贾宝玉,还能虚构那一大群女孩子?多么鲜活,天才也不行啊!1715年?那抄家时他最多只有十三岁,也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致的爱情体验吧!除了天才,真的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还有,他的父亲到底是谁,是曹寅的亲生儿子曹颙呢,还是过继给曹寅当儿子的曹?他是不是曹寅的嫡亲孙子?也许是,也许不是。再就是,曹雪芹是哪年来到西山脚下,哪年去世的?《石头记》的大评家脂砚是男是女,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八十回以后还有多少回,曹雪芹到底写完没有?这些问题困扰我几十年了,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跟我碰一碰杯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说:“实在搞不清就算了,搞清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说:“搞清有什么用?你是历史博士,你懂的。”我有点惭愧说:“是的,是的。”他说:“曹雪芹写出了人生的痛,特别是对那一群女孩子的心痛。他的心里是有痛的。那个痛啊!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心里除了感受了他的心痛,还为他自己心痛。曹雪芹,如果人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就成了一个符号。这太对不起他了,这是天大的委屈。我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想让他鲜活起来,落空了,太对不起他了。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呆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呆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夜中声嘶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飘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天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还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利。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