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怀化失独者自建协会抱团取暖 官方态度中立
湖南怀化失独协会不定期聚会,相互鼓励,抱团取暖。
作为独生子女政策的间接受害者,失独家庭的生活已成为一个需要面对的社会问题。随着他们年龄的增加,所暴露的养老、心理以及公共安全问题,愈发突出。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在湖南多地走访发现,许多失独家庭依靠低保度日。值得注意的是,个别人开始流露出厌世甚至极端情绪。
“失独者”目前是一个民间称谓,在官方语境中,他们被称为“计划生育困难家庭”。国家层面虽已出台文件在经济上给予一定补偿,但作为政策后果的承担者,仍有待得到进一步重视。
另一方面,鲜有民间组织对这个群体施以援助。
两个层面的缺失,使他们长期游离于正常社会之外,无论是物质救援还是心理疏导,都显得匮乏。
外界救援力量的缺失,迫使失独群体走向自救。一些逐渐走出离群索居状态的失独父母,通过社交媒体等途径聚拢抱团,彼此抚慰。此外,他们还试图呈现失独群体真实的遭遇。
一些积极的组织者从网络走进现实,成立民间协会。“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我们心里的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天塌下来的感受。”湖南怀化失独关爱互助协会(下称“关爱协会”)会长元禾说。封闭是这个群体的主要特征,无论是政府组织还是民间力量,都难以真正抵达他们的内心,而失独群体自发的组织正好填补了这一空白。
元禾告诉澎湃新闻,让相对积极的“同命人”聚拢,相互慰藉,彼此鼓励,逐渐走出伤痛,是关爱协会成立的初衷。此外,他们还期待能抱团取暖,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
关爱协会成立以来,已带领多位失独父母逐渐走出阴影,并开始有条不紊地争取自己的权利。不过,外界对这类民间组织态度暧昧。“我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怀化市计生委主任张在宣告诉澎湃新闻,他支持失独群体合理表达诉求,对于这种方式,“上面是有意见的”。
离群索居,数目不明
2004年,元禾的独生子患病过世,那时她已54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创痛,让她与老伴儿从此一蹶不振,从原来的生活圈子消失了。“他们在一起就说自己的儿子孙子,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说话。”元禾说。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07年,她在一个朋友的鼓励下去了西藏,并开始学习佛学。最重要的是,朋友之间的关心,让她发现世界并没有将自己完全抛弃,于是渐渐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这也成为元禾日后关注失独者的动力所在。“我们都体会过生离死别,眼泪像管不住的水龙头。”她说,自己从丧子之痛走出来的经历,可以帮助那些离群索居的失独父母走出阴影。“要么活着,要么死去,既然选择了活,就要活得像个样儿。”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直接,但从一个丧子的母亲嘴里说出来,对别的失独父母仍是一种激励。
元禾通过网络和自己的朋友圈子,搜寻失独家庭的信息,她发现失独者并非个案。名单上的人数越来越多,让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逢年过节都在说空巢老人,他们毕竟是有儿有女的,我们的处境谁知道呢?”元禾哀叹。
但这个工作并不容易,她为此多次去怀化计生委,希望提供怀化失独家庭的名单,但对方总会以各种理由婉言拒绝。
中国的失独群体究竟有多庞大?国家从未公布具体数字。综合各家媒体的报道,这个数字或超过100万。怀化计生委办公室主任韩生学告诉澎湃新闻 ,国家层面未必掌握失独者的准确数字,因为这些数据都来自基层,但他们统计时,由于许多人离群索居,或拒绝公布个人信息,难免有遗漏。
韩生学向澎湃新闻透露,怀化市的失独者大约在1000-2000人之间,他又引用几年前的数字说,“大约在1400人左右”。公开信息显示,怀化市人口为520万(2013年)。
元禾通过各种关系,找到60多个有名有姓的失独父母,将他们拉入一个qq群,成为关爱协会成员,但群里活跃的成员可能不到半。“一部分原因是心理上没有走出来,另一部分原因是生活困难,经常会有意外。”关爱协会另一位成员许少锋分析说。
2014年冬天,大家发现,失独母亲刘芳很久没有在群里说话了。刘芳离婚多年,独自将独子抚养长大,不幸的是儿子在2013初煤气中毒身亡。此后的半年,悲痛摧垮了她的身体,“站都站不稳”。在关爱协会的帮助下,才逐渐走出阴影。
电话联系失效后,许少锋和几位“同命人”找到刘芳独居的家里,发现她患上了阑尾炎,已经在家里捱了好几天。大家连夜凑钱,将其送到医院,经诊断阑尾穿孔并导致腹膜灌脓,幸好手术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
类似于刘芳这样的独居失独母亲并非个案。由于女性的生育年龄期早于男性终结,许多夫妇在失去独生子女后,男人选择了离婚再次组建家庭,生育后代,而妇女往往由于身体所限,只能独自承受遥遥无期的悲伤。这成了失独群体中一个普遍的现象。
怀化市鹤城区计生局利益导向股负责人黄和英告诉澎湃新闻,鹤城区有失独父母120多人,包括80多个家庭单元。如果以此计算,有近三分之一的失独夫妇选择了离婚。“说到难过的时候,我也跟着她们哭起来。”黄和英说。
韩生学说,对失独家庭“关心再多也不为过”,但目前的救济力量十分有限。他计划将失独群体的故事撰写成报告文学,希望引起更多人对这个群体的关注。
救助乏力
为自己发声,呼吁国家层面关注这个群体的权益,也成为关爱协会工作的一个重要内容。
实际上,早在2007年,国家就出台了计划生育家庭特别扶助制度,对独生子女伤、病残或死亡后未再生育或合法收养子女的夫妻,满49周岁后,按规定条件由政府给予每人每月一定额度的扶助金。
2013年,国家卫计委等5部门联合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做好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规定自2014年起,将女方年满49周岁的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夫妻的特别扶助金标准分别提高到:城镇每人每月270元(伤残)、340元(死亡),农村每人每月150元(伤残)、170元(死亡),并建立动态增长机制。
但对于失独群体来说这些仍不够。在官方的文件中没有“失独家庭”的概念,取而代之为“计划生育特殊困难家庭”等类似称呼,这一概念强调了失独家庭的自然属性,淡化了其作为政策风险承担者的社会属性,也导致对失独家庭的扶助金额有限。
此外,对女方满49岁才能领取扶助金的规定,让许多49岁以下失独父母认为缺乏人性。这一规定的初衷,是考虑到49岁作为医学上女性生育期上限的标准,但在现实中,40岁以上的失独夫妇,再次怀孕的概率很小。许少锋夫妇失去女儿时只有45岁左右,自然怀孕不成后,又尝试了至少7次试管婴儿,均告失败。由于妻子的年龄至今未达49岁,他们无法享受政策的普惠。
国家出台政策后,各地又出台文件,在扶助金额上有所提升,但各地差异很大,“同命不同价”,也让许多失独父母失望。怀化市计生委主任张在宣告诉澎湃新闻,国家应该在宏观层面出台更高标准,更为具体的扶助金制度,以便基层操作。“我们一说要提高标准,市里就要求拿出依据,但我们一时拿不出依据。”他说。
早在2012年,陕西就对失独父母发放一次性补偿,农村2万元,城镇3万元。每月的扶助金,也分别提高到800元和1000元。据湖南潇湘晨报报道,2013年4月,湖南省计生委主任詹鸣表示,“今年一定会专门针对失独家庭,研究出台高于国家补助标准的补助政策”。但至今仍无实质进展。
在湖南省,各个地市州根据自身情况,扶助金的标准也不一样,其中长沙提高至每月400元,郴州提高至每月640元,是目前湖南扶助金较高的地方,怀化鹤城区则提高到了每月440元。此外,长沙雨花区还取消了领取扶助金的年龄限制。张在宣坦言,这点钱对于失独家庭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他说,怀化曾考虑过将标准提高到500元甚至更多,但报送文件还在市政府。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人口学会会长翟振武此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认为,国家在不断提高扶助金数额的同时,要更多地关注失独者的心灵需求,并切实解决失独家庭面临的就医、养老等现实困难。
心理救助更应提上日程。来自东北的失独母亲“笛妈”女儿在美国出事,她赶过去处理后事时,得到了许多美国心理医生的义务服务。她说,美国在这方面的工作相对完善,这些“志愿者”陪她度过了那段黑暗时期。回到国内后,几乎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心理健康。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在现实中,针对失独群体的心理健康、养老、医疗等“绿色通道”几乎没有。元禾曾到怀化养老院咨询,对方告诉她如果要住进来,需要直系亲属签字。这话无意中刺到了她的伤痛,“仅这一条就把我们拒之门外了。”她说。关爱协会也正在想各种办法,将这个群体的困难处境反映给官方。
抱团自救并不容易
2015年清明节前一天,元禾带着关爱协会的几位“同命人”,一起去远郊的村庄看望失独母亲张凤。张的儿子7年前死于一场凶杀,凶手至今没有抓到。7年来她“流干了眼泪”,视力严重衰退。悲伤的老伴儿长期在外打工,留张凤一人守在村里。
“可能只有见到我们,她才愿意敞开心扉。”元禾说。但即使这样,“同命人”之间也尽可能不提及过往,他们简单地安慰张凤之后,就忙着帮她生火做饭,玩牌拉家常。元禾还记得失独群体的第一次聚会,“几十个人见面都哭成了一团”,她发现从悲伤中将他们带出来并不容易,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制造机会让他们转移注意力。
在随后的几次聚会中,元禾给大家唱歌,表演舞蹈,还带领大家玩各种游戏。她与协会的几位成员,会抽时间不定期去看望同病相怜的人,告诉他们国家对失独者的政策,鼓励他们积极生活。他们也会劝勉那些消极厌世,甚至流露出极端情绪的男人。在这样的带动下,不少失独父母正在走出悲伤。
失独者陈群是关爱协会的积极分子,只要协会组织活动他都会参加。失去儿子后,陈的老伴儿精神失常,已经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他几乎从不离身。他说,关爱协会的成员是他这几年接触最亲密的人,如果早几年成立这样一个协会,也许老伴儿就不会住进精神病院了。
元禾觉得,他们正在做一件政府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但困难重重。早在关爱协会成立之初,就遇到层层审批困难,经过一年多的筹备和手续办理后,才于2014年10月获得最终认可。
2014年底,元禾的一个朋友觉得失独群体不容易,准备给他们1万元赞助,但这笔钱不能给私人,需要一个单位的账户接收。元禾跑到社区希望能帮忙,但前后三次社区才勉强同意,但年底已关账,事情遂流产。
如今,关爱协会仍然没有自己的办公场地,向政府申请提供活动场所、提高扶助金等,“答复得很好,但要看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