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上的三月节
■洛水
当柳绿含烟、桃红宿雨,就清明了。无论作为节日还是节气,清明都走在阡陌上。
少不更事,不知踏春,只喜欢在深绿浅红里“拈花惹草”,浑身“姹紫嫣红”。但有一天,我会很老实,衣着整洁地跟着父亲,去拜访一座坟。那座坟,住着爷爷;那天,是“清明”。父亲不说话,埋头给坟添土。以致很多年,我都以为爷爷是父亲种在地下的庄稼,也会像柳树抽枝吐翠,或者像桃树开花结果。
乡下,柳树是村庄的胡须,我们是顽劣的理发师。当“寒食东风御柳斜”,我们就爬上柳树,折柳枝,编柳帽,制柳笛,吹柳梢……“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把春风赶得落红满地。柳树比父亲还宽容,微笑看着,任凭我们折腾。
年岁渐长,慢慢发现,父亲也像柳树。儿子是父亲的影子,父亲是柳树的影子。那些柳树,我爬过,折过柳枝;父亲的脖子,我也爬过,拔过胡须。后来,柳树弯了脖子,父亲弯了腰。再后来,时间像一块结石,踉跄了父亲的脚步,让我恐慌不已。
那次丧事,让我参透柳树。二爷睡在棺里,二叔扛着柳幡,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群人,手里都拿着蒙着白布的柳枝。恍惚间,二爷变成一棵柳树,那些哭喊的后辈,都是春风里的枝丫。他曾把二叔扛在肩上,现在二叔扛着他,把他当成一粒种子,种进地里。
孩子的成长,总背对着父亲,影子却像根,扎在父亲肥沃的时光里。母亲是那满院的桃花吧?绚烂、甜蜜了我最初的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父亲不懂这些,他还是在院门口种满桃树。母亲体质弱,桃树可以辟邪;我嘴馋,桃子可以解馋。
如今,父亲的桃树都老了,他却随年轻后生,南下打工,帮我还房贷。临行时,他反复叮嘱,清明别忘了给爷爷添坟。为了我的家,父亲可以背井离乡,但他忘不了爷爷的坟。在父亲心里,那座坟冢就是爷爷的家。冢和家,只隔着子孙一锨新土、一沓火纸。
清明回家,桃红柳绿。又一茬顽童,玩着我儿时玩的游戏,“兴逐乱红穿柳巷”。时间犹如桃树下的秋千,荡过来,荡过去,花相似,人不同。“阴阳无途通音问,清明寻路且上坟”。父亲不在,这条路该我走了。我学着父亲,给爷爷烧钱纸,修“房子”。
“坟头掊土新叠旧,坟前草木枯又青;音容应在此地下,湮没黄尘多少春?”这是爷爷给父亲出的算术题,我算不出,父亲能。修完“房”,给坟戴顶“帽子”——做坟头。冢上加一点,就是家了。清明过后,就是夏天,那么热的天,不戴顶帽子,爷爷会中暑……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大人上坟,孩子攀柳折花,笑声像饱满的芽尖,啄破岁月,在春风里抽枝吐翠。“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春天生长的不只是绿柳红桃,还有一辈辈人,以及骨质里父析子荷的血脉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