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吸毒者的救赎之路
尝过第一口，陈家兄弟就发现，只需1包海洛因，人生所有的不如意——躺在血泊里的母亲、蒙上蛇皮口袋跳河的父亲、失败的婚姻……都可以短暂忘却。
“第一口呀，吃进去难受得很，怎么就上瘾了呢？”陈孝六舀起一碗玉米面，弯腰撒进鸡棚内的食槽，聊及染毒的第一口，自顾自摇摇头。
那一年他19岁，经人劝诱吸了第一口。吃下后，翻肠倒肚，“差点吐了”。未料，隔了几天，他又开始想念那味道。就这样，他染上了毒瘾。
23年过去了，陈孝六说，自己仍没弄明白当初怎么就上瘾了。陈家六兄妹，三人曾吸毒成瘾。
“他们哪都好，就是沾了那一口！”吸毒三兄弟掏空家中一切，时至今日，78岁的陈家母亲，租住在筒子楼内，每天只能等天黑去菜场，专挑快变质的打折菜买。人家扔掉的白菜她也捡回家，“剥掉外皮还能吃”。在她心里，儿子“只是长不大，也不能不管”。
事实上，早在1977年，陈家兄弟就已一夜长大。那年，陈家父亲因心情不好，用铲煤的铁铲，铲倒陈家母亲。他父亲以为陈母死了，当晚跳河身亡。6岁的陈孝五，牵着5岁陈孝六，跟在父亲后面，目睹了一切。他们都记得，跳河前，父亲蒙上了一个蛇皮口袋。事后回忆起来，感觉“怪，都不像真的”。
母亲抢救回来，陈家兄弟两人，自此却沉默了。
陈孝六，13岁在广东湛江偷自行车被捕，此后便是狱所常客。哥哥陈孝五话不多，可依旧上进，高中毕业，二十岁出头就在花溪某局当秘书。
陈孝五一度成为六兄妹中最有希望将命运翻盘的人。谁也没料到他会搞砸。为补贴家用，他在夜市摆摊，生病了，为缓解压力染毒。尝过第一口，海洛因成了他的“避风港”。
尝过第一口后，对陈家兄弟而言，只需1包海洛因，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遭遇家暴躺在血泊里的母亲，蒙上蛇皮口袋跳河的父亲，失败的婚姻……都可以在神经元释放的五羟色胺中短暂消散。
“没想通的时候，我们吃药，就像鸡吃饲料，当饭吃。”忙活一上午，槽里的鸡饲料满了，陈孝六边说边撩开上衣休息，肚皮上拇指粗的疤痕格外惊心。
染毒后，陈孝六对自己也硬起心肠。吸毒被抓，为不进戒毒所，他狠下心，用刀片在肚子上划三道口子，“划得狠，肠子全掉出来了”。缝了四十针，伤口没愈合，扯掉输液瓶，就出去“找钱嗑药”。
陈家老母亲曾跪下来求他，他不为所动，转身就跑。那会，他还没醒悟，母亲的眼泪，不如一包海洛因实在。
戒瘾
聊起往事时，他们的语调不会有太多波折，但旁人听了，却难以理解——“抢爸爸透析的救命钱买药”、“偷瞎子寡母的钱买药”、“熬不住砍死母亲，在尸体边吸完自杀”……这些案例，都源于毒瘾。
劳作间隙，回到集体宿舍，陈孝六和同事们聚在一起，也会聊聊那段“想想都不可思议”的往事。父母下跪，只算是这些故事中的常规一幕。
他们自嘲为“药队”，讲起往日并不忌讳。旁人听了，却总是目瞪口呆——“爸爸透析的救命钱，抢去买药”、“嗑完去菜市场摸包，把自家瞎子养母的包摸了”、“熬不住了，要钱不成，把妈砍死了，买完药回家就在尸体边吸，吸完清醒，崩溃自杀了”。
哪怕是别人的故事，每讲完一个，屋里总要沉默几秒，烟雾四起。
“早上清醒，想再吸这辈子就毁了。晚上瘾一发，蚂蚁啃骨头一样，又想，不吸，这辈子又能搞哪样？”陈孝六床边，一位刚出戒毒所的吸毒者说，戒瘾时用铁链锁起自己，毒瘾一发，挣断了，带着滴血的脚链上街买药。几次没戒掉，老婆跑了。他曾是高中教师，自称“最恨毒品”，如今一听见老式打火机齿轮转动的“嚓嚓”声就浑身不自在。
吸毒、戒瘾、复吸、再戒……在一次又一次反复伤害中，亲人也趋于麻木。花溪区一位吸毒者因抢钱杀人被枪决的当天，父母放鞭炮庆贺。
“多推进去一点，（人）就没了。”曾经的吸毒者，往大腿上比划了一个推针的动作。他狠吸一口烟，过了好一会，突然睁大眼睛，凑过来：“你知道吗？死，对我们来说，真是太容易了。”
“搞一只大的”，是他们最容易的死法。阳光家园一位员工，独居，和父母不合，提前两天和同事们告别，失联两天，被发现时针管还在大腿上。
长期跟踪吸毒者的心理咨询师李萌说，父母是吸毒者最后一道可依赖的安全网，一旦失去了，他们比任何人都脆弱。
在李萌创建的“心灵氧吧”内，陈孝五也曾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软肋”——父亲蒙上蛇皮口袋跳河自尽那一瞬间，自己眼睁睁看着，未能阻止。唯有海洛因，可以短暂忘掉这一幕。
话毕，在氧吧那张橘黄色躺椅上，已经42岁的陈孝五浑身颤抖，足足哭了一个小时。
陈孝五和别的吸毒者不一样，他不仅想戒瘾，还想“做个好人”。卖假药的在小区里忽悠老人，他上去管；空巢老人上下楼不方便，他主动上门帮忙买米做饭；曾经的“药友”在家犯病，他背起就送医院。
对他而言，“当个好人”太不容易。在公交车上遇见侄子，打招呼，人家不理，他讪笑退回去。儿子在学校被欺负了，他去论理，校工吼了他两句，他就想去电视台楼顶跳楼讨说法。
向李萌求助，每次提及这些受歧视的瞬间，他上牙死死咬住下唇，整个人都紧绷着。
病情一反复，陈家母亲就四处给他找民间偏方。偏方说鼠汤治毒瘾，她抓了几窝小老鼠，熬了四次老鼠汤。第五次，陈孝五发现了，喝不下，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