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功利大于情谊

04.08.2014  19:20

                《张爱玲给我的信件》 作者:夏志清 版本: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4年7月 夏志清阅读台版《张爱玲给我的信件》 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的信件

  由夏志清编注与张爱玲三十余年的往复书简——《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刚推出简体版,其实,有苏伟贞《长镜头下的张爱玲》和庄信正《张爱玲来信笺注》珠玉在前,这本书并非是张爱玲晚年信件的首度曝光,却因其时间跨度之长,信件数量之多,以及夏志清“中国文评第一人”的身份和他“最懂张爱玲”的美誉,格外引人注目。然而读毕全书,我的心情却是失落的,期待了一年有余的张爱玲研究资料,竟是一本失望之书。

  文/书评人 李青

   读者重温“张腔”的机会

  张爱玲远走美国后,离群索居,以孤岛自喻,到了1988年,她在散文集《续集》序言中质疑,“作者借用书刊和读者间接沟通,演员却非直接面对观众不可,为什么作家同样享受不到隐私权?”

  要说夏志清公开发表的118封信,侵犯了作家张爱玲的隐私权,也有些小题大做。在张爱玲上世纪80年代与庄信正的通信中,她就明确表示过“我的信发表没关系,如果有声明请不要告诉别人,需要涂抹的绝对看不见。”由此可见,她早已心知肚明,围绕“作家”身份展开的种种自写与他写,未来都将会随着“张爱玲”这个名字一起,被归入供后世研究的文学档案馆。

  可贵的是,这百余封信件,的确与张爱玲后半生的生活轨迹与创作关怀具有互文性,读者不仅可以从中温习“张腔”的延续,例如她在1965年第8封信中所言“近来我特别感到时间消逝之快,寒咝咝的”;亦能捕捉到其写作生涯许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例如,她为《怨女》作序提及《红楼梦》,不料越写越长,最终写出一部《红楼梦魇》。还有,她竟与《清宫秘史》的编剧姚克交情匪浅,写作中碰到方言词等零碎的问题,总要去信给他一问究竟。当然,也少不了胡兰成,除那句著名的“讲我的部分夹缠的奇怪”,还有一句“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夏志清反客为主的“按语”

  所以将这本书称为“失望之书”,不是因为私人通信的出版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道德正确”,也不是因为张爱玲在书信中所呈现的面目让人大跌眼镜——她还是一如既往,字里行间流露出淡漠、孤独与焦虑,症结所在,是夏志清为每封信件所附加的“按语”。身为与张爱玲鱼雁传书的当事人,按语的作用应当是作为注解,以帮助读者理解信件文本的内容,而纵观书中夏志清的按语,亦不可谓不“夹缠的奇怪”,总有些反客为主,夺人眼球的意思。

  大概在夏志清的眼中,自己对张爱玲有“知遇之恩”:在1961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志清深入介绍了张爱玲小说的成就,不仅首开先例地肯定其重要地位,更将《金锁记》誉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中篇小说。

  故而在诸多按语中,这位比张爱玲还年轻一岁的文学评论家,有意无意间渲染着自己的地位之重要。在回忆与皇冠出版社社长平鑫涛就张爱玲作品版权问题所做的接洽时,他说“我同平鑫涛的初次会谈,解决了张爱玲下半生的生活问题。”又不无得意地补述“原来我是得到书面嘱托为她(张爱玲)办事的全权代表,此事可能与宋淇无关”。

  面对不善人际交往,在美国过得也并不顺利的张爱玲,为她提供过不少帮助的夏志清自视为其挚友,尽管回信的态度诚恳谦卑,但在按语的措辞中,还是暴露了他作为才子的自负与浮夸,以自己独断的逻辑和习惯,去揣度、想象、评价只与他见过数面的张爱玲。

   张爱玲与夏志清的客套话

  反观张爱玲,她给夏志清的信基本都是围绕出版计划、写作进度、文学评论等业务,加上几句颇有些距离感的问候,尽管偶尔也会写“我这些年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太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还是觉得值得”,但将夏志清视为“看得起我的人”感到负疚,还是客套居多,比不上与宋淇夫妇告别后一路哭回房间的深情,也没有与小友庄信正在信中家长里短谈天的雅兴。她甚至对夏志清给蒋晓芸写序讲到《倾城之恋》颇有微词,说“我不免觉得是女性作家就要拿我去比”,夏在按语中倒是罕见地未作辩白,只回应“其实当年崇张最虔诚的小说家朱西宁,也曾大大赞扬过蒋晓芸。”可赞扬过又如何?环境与时代,都已大相径庭,我读来不禁有疑虑,似乎张爱玲确实已经成为夏志清在研究女性文学时最重要的底牌和标尺,他与张爱玲的交往,依旧是功利大于情谊。

  另一方面,或许由于夏志清的自负,抑或是如王德威在代跋中所言,夏先生的真性情,多年来是学界传奇,他在按语之中,不仅反复谈论自己的情史,还毫无顾忌地泄露了不少陈年旧事。最夸张的是,在第44封信里自曝和台湾作家陈若曦的两段婚外情,又用洋洋洒洒数百字逐一列举五点理由,痛斥陈若曦抹黑自己,欺世盗名,其中牵连者众,皆文坛名士。隔了几十年还玩这种低劣的隔空喊话游戏,不免让人哑然失笑,更何况凡此种种,皆与全书主题无关,不知热衷冷观热望的小报爱好者张爱玲,若见到这番风波,又会作何感想了。

  掩卷唏嘘,我想起张爱玲早期小说集《传奇》增订本的封面,她自己设计的图画,正中是一幅晚清仕女图,另一侧,有个比例夸张的人形倚栏眺望,她曾撰文自白“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今想来,我辈读者,就好比那与画面格格不入的现代人,努力窥视,乐此不疲。夏志清新故,张爱玲亦逝世近二十年,《张爱玲给我的信》一书,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还是提供了一种观察的独特角度,可一而不可再,沿着这条幽微隐秘的小径,把我们带回半世纪前那华丽或苍凉的文学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