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茨维塔耶娃一生忠于自己

17.08.2014  03:14

               

茨维塔耶娃被誉为俄罗斯的天才诗人,和其他几位俄罗斯诗人在世界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被视为俄罗斯的良知,俄罗斯的苦难和希望。

诗人王家新将茨维塔耶娃的诗作翻译成中文。他觉得很难在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斯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这4位20世纪俄罗斯诗人中进行比较,从很多意义上,他们是一个整体,共同构成了一个神圣家族。“对我而言,他们都是我所热爱和崇敬的诗人。只不过茨维塔耶娃对我更亲近,有一种我能切身感受到的亲密性。另外,她有一种更令人惊异的语言的爆发力,我猜布罗茨基所看重的也正是这一点。”王家新说,“另外还应看到,茨维塔耶娃后期的创作已远远超越了俄国抒情诗的传统。布罗茨基就从更开阔的范围称《新年问候》‘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实在他看来,茨维塔耶娃不仅在俄罗斯,在整个世界,都是一位‘首席(premier)诗人’。”

王家新将茨维塔耶娃献给里尔克的长篇挽歌《新年问候》称为自己遇上的“最艰巨、最具难度的作品之一”。

时代周报:茨维塔耶娃命途多舛,最后自缢而死。你认为她为什么会有如此“文章憎命达”遭遇?

王家新:茨维塔耶娃一生忠实于自己,这就决定了她的命运。布罗茨基谈到过她对世界的反应方式就是“我拒绝”,她的英译者妮娜·科斯曼也这样指出“她也是脆弱的人类个体存在,她的极其艰难、孤独的命运,如我们所知,源自于她那绝不妥协的生命”。

换一个说法,她本来是属于“另一个行星”的人,但偏偏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就是她的悲剧。如她的诗自我描述:“一头被捕获的狮子,毛发耸起”“堪察加的熊/不能忍受没有冰”(《这种怀乡的伤痛……》)。但也正是这样的悲剧造就了一个伟大的茨维塔耶娃,一般的女诗人敢于以“毛发耸起的、被捕获的狮子”来形容自己吗?所以我们不仅要看到她的悲惨命运,更要看到她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带来了什么。

时代周报:茨维塔耶娃说“我与我的世纪失之交臂”。她的诗歌几乎没有触及20世纪的历史性事件,但又揭示了一个人面对庞大世界的悲剧感受,为什么有这样的精神力量?

王家新:“我与我的世纪失之交臂”,但这也正是她得以“拥有”她那个时代的方式。实际上茨维塔耶娃流亡前后经历了很多历史性事件,只是她拒绝对之作出表面上的反应。另一方面,正如布罗茨基所指出:“她的措词全无任何‘悬空性’。她在细节的精准方面超过了阿克梅派诗人,在诗行的格言性和讽刺艺术方面超越了任何人。她更像是一只鸟儿,而不是天使,她的声音总是知道怎样在事物之上提升,知道那里有什么,底部又是什么,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能不断攀升得更高的原因。”

至于“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她说过这是一场“逼”出来的婚姻。她有过伟大的时刻,比如在《新年问候》中“我以塔特拉山来判断天堂”,但在更多的时候,她与世界的搏斗在彼此身上都打下了痛苦的烙印。正因为如此,她远远超越了她的世纪,但又成为它的一个标记。

时代周报:在翻译中,你感觉茨维塔耶娃的作品有什么特色?

王家新:《新年问候》中的“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间:/什么样的山岭在那里?什么样的河流?”这也正是我在翻译时的感觉。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总是有那么一种一下子就击中你的东西,或抓住并提升你的东西;最强烈的感觉,则是那种她特有的惊人的爆发力,如《山之诗》的序诗:“一个肩膀:从我的肩上/卸下这座山!我的心升起。/现在让我歌唱痛苦—/歌唱我自己的山。”

当布罗茨基被问到何时接触到茨维塔耶娃的作品时,他举出的正是这首诗:“我不记得是谁拿给我看的了,但是当我读到《山之诗》的时候,觉得喀嚓一声,万物顿然不一样了。”

时代周报:茨维塔耶娃的一生处在两种声音、两种真理、两种力量之间,不断与不幸的命运抗争,这种现实世界的体验是否贯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

王家新:布罗茨基说过“茨维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声音/与俗世的真理相对’这句话的基本注脚”,帕斯捷尔纳克也指出“同日常事物的斗争赋予她以力量”。这一切,当然都贯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茨维塔耶娃对自己的写作极其严格,在她那里,一直有一个审判者,她要使自己写下的每一行都经得起良知的拷问。

还可以延伸比较。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是一个“朝向绝对”的诗人,辛波斯卡则选择了从绝对中后撤:她选择了尘世生活本身。她在对生活的“鞠躬”中找到了她的诗的角度和立足点,也找到了应对生活的智慧。茨维塔耶娃不一样。如借用布罗茨基的说法,她带给我们的,往往是“直截了当的痛击”,而且这一痛击会“贯穿”我们的全部生命并“直抵童年”。从其开始到其结束,茨维塔耶娃就是这样一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