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砍掉5%保护区让位采矿 国家生态功能区告急

07.08.2014  10:26

  2014年7月29日,青海省海西州天峻县木里镇,牦牛群在被污染的牧场吃草。 澎湃新闻 杨一 图

  远处煤矿开采区扬起阵阵灰尘。 澎湃新闻 杨一 图

  由于煤矿渣不断的被倾倒在牧场上,地表下冻土层被不断破坏。澎湃新闻 杨一 图

  木里矿区分布图。澎湃新闻 赵佳峰 制图

  草是黑的,路是黑的,牛羊身上也是黑的。

  青海东北,祁连雪山巍巍而立,在海拔约4000米的山间谷地,大通河、苏勒河、江仓河等蜿蜒流经海西州天峻县木里镇,孕育了高原牧场。

  高原牧场下,蕴藏的35亿吨优质煤点燃当地开发的欲望。十数年来,因为煤炭的发掘和开采,成千至万的煤炭工人和外来客商蜂拥而至,一个默默无名的高原小镇变为青海举足轻重的煤炭基地。

  未批先建、超规模开采、变更开采方式等 “罚单”均未能阻挡开发的脚步,相反,青海省政府更是为其保驾护航,2013年的一纸政令,将省级自然保护区缩小约5%,将原本禁止开发的两大矿区划出了保护区。

  木里所在的天峻县河网密布,处于25个国家级重点生态功能区之一的祁连山冰川与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内。然而,木里矿区长期排污,不同颜色的水侵入河网,多年的露天煤矿开采在这片高山草甸留下巨大的煤坑和渣石堆,污染危及多条河流水源涵养地,以及下游的黄河与青海湖。以此同时,地表下成千上万年才形成的高寒冻土层遭遇毁灭性破坏。

  雪山上流下的河水现已浑浊不堪,雪域高原的绿色牧场从此刮起黑色尘土。当地环保官员仅能感慨:“环保厅能管的有限,实际进展缓慢。

   高原牧场被污染,羊吃草病死

  8月初的江仓河谷,水流草长,正是海西州天峻县和海北州刚察县两地一些牧民的牧场所在。25岁的牧民德桑将帐篷扎在山丘上,不足2公里的地方,几乎和脚下山丘一样高的煤矿渣石堆与他相对而望。“夏天的草可以,如果冬天,那草可差了,牛吃了不长膘。”他站在白色的帐篷外用并不熟练的普通话说。

  德桑将草质变差的原因归结于江仓矿区的煤矿开采。“夏天风没那么大,矿上吹来的灰不多,冬天一放炮炸矿,那不得了,草都是黑的。”德桑一家过着当地传统的半游牧半定居生活,每年春末夏初,他们赶着牦牛选择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扎营放牧,到了9月底,高原为冰雪覆盖,他们则回到村子,住进房屋。

  江仓煤矿正位于原本属于他家的牧场之上,村子的屋后就是渣石堆。成百头牦牛正在未被侵占的牧场上吃草,而牦牛群边,几只野生藏原羚听到汽车声过,消失在牧场深处。据德桑回忆,7、8年前,他们除了牦牛还放养羊,可是随着矿区开采规模扩大,污染加重,羊在冬天吃了草以后咳嗽不止,严重的会在几个月后病死,家里便急着把羊售出,购置了更多牦牛。“牛好一些,就是没以前长得壮。”他说。

  江仓矿区是木里煤田最大的矿区,位于大通河南岸,距离木里镇约50公里。根据多家媒体公开报道,木里煤田包括正在开发的江仓区、聚乎更区和规划中尚未开发的弧山区、哆嗦贡马区4个区,面积总计112.6 平方公里,矿区已探明煤炭资源量35亿吨,占青海省总煤炭资源量的87.3%,其有规模的开发始于2003年。

  站在德桑家的帐篷外,可见江仓河于高山草甸和沼泽中流过,曲折进入矿区。由于已探明的煤矿储量丰富、埋藏浅,矿区以露天开采为开采方式。据曾参与木里煤田规划环评技术审核的中煤科工集团北京华宇工程有限公司环境工程所所长麦方代向澎湃新闻介绍,露天煤矿开采要求大范围剥离土层和岩层,较之藏于地下的井工开采对地表环境破坏更大。江仓矿区外,在高处可看到开采作业已经在高原上凿出约百米深的裂痕,形成沟壑,而在其旁边,便是堆积如山的渣石,大型的运输卡车往来其间,高原的绿色也于此戛然而止。

   煤矿爆破“像地震”,不敢在家里

  抱怨牧场受到矿区污染的并不仅仅德桑一人。58岁的牧民拉巴站在尘土飞扬的矿区大门外回忆说,木里的牧场在他小时候连条公路都没有,人们要骑在马背上才能走过水洼遍布的沼泽,但现在草是黑的,路是黑的,牛羊身上也是黑的。

  散居于草原的牧民在夏季相聚于江仓河谷,每日自发在此形成了集市。自小就跟随父母赶集的牧民角巴说,这几年集市的人气每况愈下,“你也看见了,这里很脏,有些人就不来了。”他说。绿油油的草场和刮着黑色尘土的矿场形成视觉冲击,这种对比在50公里外的木里镇尤为强烈。

  镇西走几步便是木里煤田的聚乎更矿区,为了抑制扬尘,洒水车在矿区来回行驶。木里煤田管理局的一位赵姓工作人员说,各个矿区还搭建了防风抑尘墙,该工作人员不肯向澎湃新闻透露姓名和职位,但被人唤作“赵秘书”。然而以上措施仍不足以阻挡黑尘在进入木里镇唯一的公路天木公路上肆掠,不能阻挡它们进入人的衣服、指甲缝、眼角和鼻孔。在镇上开店的牧民拉龙说,风沙一刮,有时候站在眼前的人都看不清。

  更让他担心的是煤矿爆破带来的震动和噪音。由于正值煤炭销售低谷,矿区的生产活动大为减少,澎湃新闻在木里走访时并未遇上矿区爆破,但拉龙说,两年以前,“放炮几乎天天都有,下午5、6点,估计他们差不多要放炮了,就站在街上,不敢在家里,房子晃得嘎嘎响,像地震。”木里镇政府编制的《木里镇乡镇规划2010-2030年》中说,由于煤炭开发企业长期爆破作业,镇行政管理房屋 “多处裂缝,地势整体下陷,无法正常使用”。

   矿区污染危及黄河与青海湖

  煤矿的开采占了拉龙家的牧场,在2009年他们以每亩千余元的价格获得几十万元补偿,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小镇回到过去的样子。过去居民多以雪山上流下的召龙沟河水为生,但是原来“捧起来就能喝”的河水现在浑浊不堪。矿区的解决方法是开凿地下水并免费提供给当地居民,而对于外来务工者,要以每吨30元左右的价格去购买井水。

  在江仓矿区,澎湃新闻看见,矿区的取水和排水口就在河中。牧民德桑说,排水管里出来的水有时是不同颜色的,江仓河水是他们的生活用水水源,自矿区企业进驻后,他要到稍远一些的山谷泉眼取水,或是骑着摩托车到更远的地方找水喝。

  2010年12月21日国务院印发《全国主体功能区规划》,将以天峻、刚察在内的青海近1.9万平方公里土地列入祁连山冰川与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是25个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之一。2014年3月发布的《青海省主体功能区规划》在评价这一区域的生态功能时说,这是中国保留最完整的寒温带山地垂直森林——草原生态系统,是多条河流的发源地,对维系青海东部、甘肃河西走廊和内蒙古自治区西部绿洲具有重要作用。这份省级规划还说,祁连山及周边环青海湖地区水资源占全省近1/4。

  但是,木里煤矿及周边区域水资源保护却让人忧心,而这糟糕的情况意味着黄河和青海湖水可能受到污染。

  木里所在的天峻县河网密布。流经县城的布哈河过天峻县城不久注入青海湖。而经过聚乎更和江仓矿区的几条河流均属于大通河支流,为黄河上游水系。大通河由西北至东南注入湟水,湟水穿行于峡谷和盆地之间,在西宁成为穿城而过的大河,于甘肃境内注入黄河。

  青海煤炭地质勘察院王鸿飞曾于2011年在木里煤矿检测地表水环境质量。其研究显示,河流上游受人类活动影响较小的区域水质较好,但下游河段则受到较大程度污染,有些河段的色、嗅、味等与干净的河流不同。他对澎湃新闻说,木里为高原高寒的草原地区,蒸发量小于降水量,通过水循环水的自净能力较小,水污染问题应引起重视。

  前述木里煤田管理局赵姓工作人员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过去矿场没有污水处理设施,近两年才建好部分,他同时强调目前矿区污水100%进行重复利用。但天峻县林业和环保局环境监测大队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员人员表示,就在不久前一矿区还因为排放未经处理的污水而遭停产整改。

   冻土遭毁灭性破坏,环评没有落实

  更大的隐忧来自露天开采对地表下冻土层的破坏。

  麦方代说,在2010年参加由环保部组织的评审意见会时,包括她在内的许多专家支持规划环评报告书里木里煤田由露天开采转为井工开采的意见,当时报告书里写明一座露天矿井要保留20年,麦便对此提出了质疑。

  “报告书中提到高寒冻土层形成要成千上万年,对于整个地区的水源涵养和生态功能影响很大,而露天开采对冻土层的破坏是毁灭性的。井工开采在冻土层以下,虽然也可能发生地表塌陷等地质灾害,但破坏小得多。”她补充到,“但如今看来,当初的环评并没有落实。

  冻土层是在地表之下含冰的岩石和土壤,它被形容为高原湿地下的“海绵”。中国科学院寒区旱区环境与工程研究所冻土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员盛煜如此说:湿地生态依附于冻土层。冻土层对温度变化极为敏感,短时或季节的冻土在夏季为湿地提供水源,而永久冻土则阻隔了地表水分,有利于地表生态。在青藏高原的一些地方,冻土层退化导致了草场退化加速,荒漠化程度加深。

  “在冻土层开挖煤矿造成的破坏往往是不可逆的,虽然冻土层在自然条件变化时也会发生改变,但人为的破坏肯定会使地表生态发生改变,至于怎么变还不好说。”盛表示。

   省政府调整自然保护区,为矿业让路

  拉龙的双亲一方来自于青海之南,在煤田占了牧场后决定南迁。都说县城天峻因煤而兴,根据当年天峻县政府工作报告,3万余人口的地方在2010年煤炭产业正兴时创造了超过30亿的GDP,天南海北的生意人把几条商业街挤得满当当。正如硬币的正反面,在天峻以北150公里外的木里,则是一派萧条景象。

  “镇上没人喽,都走光了。”穿着深蓝色工服,连头发丝里都夹着尘土的矿工工人喊道。

  拉龙在昏暗的店里手一摊,说:“生意反正不好做,你看这条街上也就剩4、5家了吧。”天木公路是条“断头路”,在木里镇唯一的商业街上便走到了尽头。几年前,随着木里小学并入天峻县民族完全小学,许多家长为了孩子举家搬往天峻县城,这股搬迁浪潮到了顶峰。原本只有不到千人居住的小镇沉静下来,连唯一的藏传佛教寺院桑切其克郎寺也大门紧闭,迁往他处。

  拉龙为他的故乡叹息,但他又同时承认,污染不控制,长此以往,木里更是留人不得。

  根据澎湃新闻调查,除已有并正在开发的2个矿区,木里煤田已列入规划、尚未开发的弧山、哆嗦贡马矿区原本位于省级青海祁连山自然保护区内,而该省去年一纸政令,缩小了保护区范围,将规划的矿区划至“禁止开发”的保护区外,从而为矿区进一步发展扫平了障碍。

  2011年2月28日,青海省木里煤田矿区总体规划环境影响报告书通过环保部审查。来自青海环保厅网站的消息显示,环保部要求“暂不开采弧山区和哆嗦贡马区两个勘查区,严格控制矿区开采边界,避免对与之重叠的祁连山自然保护区产生不利影响”。

  根据环评报告书的技术审查意见,中国矿业大学的教授李中和在评审时就提出,以上两个矿区布局侵入三河源自然保护区,而且勘探程度低,完全可以暂不开采。显然环保部的审查支持了专家意见。

  三河源自然保护区为青海省级祁连山自然保护区分区之一,由青海省政府成立于2005年12月30日。与国家祁连山冰川与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相似,这份文件认为,这个地区对于保护祁连山湿地、冰川、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及其森林生态系统起到积极作用。

  但有关注矿区环保工作的环保人士却发现,在2014年5月19日,被环保部下令暂不开采的哆嗦贡马矿区发布工程监理招标公告,对矿井建设和土石方工程监理和验收进行招标。

  《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禁止在自然保护区内进行开矿等活动,但是,法律、行政法规另有规定的除外。然而根据澎湃新闻调查,青海祁连山自然保护区面积于2013年8月29日被青海省政府调整,并获得环保部复函同意,自然保护区面积由88.44万公顷缩小为79.44万公顷,缩小约5%。然而青海环保厅的网站并未公布保护区面积调整的理由。

  澎湃新闻获得的《青海祁连山省级自然保护区范围调整总体规划》和科考报告显示,保护区面积缩小是为了矿产资源开发和勘探以及改善民生条件。青海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负责人证实此次调整后原属于保护区内的弧山和哆嗦贡马两个矿区已被列为保护区之外,不再属于禁止开发区域。除了煤矿外,这些资料还显示,已经探明的几个重金属矿也经过此番调整,进入能够合法开采的地界。

   环保厅能管的有限

  “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的矛盾很大。想想仅青海三江源保护区(国家级)就占了青海省面积的一半,青海要牺牲多大的发展机会啊。”该省环保厅一位工作人员私下说。

  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矛盾一直是横亘在青海面前的难题。2013年各省GDP排名显示,青海为全国倒数第二,仅排在西藏前面。而木里煤矿由于其探明的优质煤储量35亿吨,为青海之首,被列入青海柴达木循环经济试验区重要的焦煤生产基地。尽管顶着祁连山冰川与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环境保护的压力,木里煤矿的发展却一路绿灯。

  根据国务院对生态功能区发展的要求,开发矿产资源、发展适宜产业和建设基础设施,都要控制在尽可能小的空间范围之内,并做到天然草地、河流水面等绿色生态空间面积不减少。

  青海环保厅网站显示,木里煤矿早在2010年就因项目存在未批先建、超规模开采、变更开采方式等问题收到青海环保厅“罚单”。在国家《煤炭产业政策》发布,提出大型煤炭基地一个矿区原则上由一个主体开发的原则后,青海于2011年将原有多家企业分散的煤矿开发通过转让“采矿权”等方式整合入青海省国资委实际控制的青海省木里煤业开发集团有限公司手中,同时,省政府出面组建成立木里煤田管理局,对煤矿的经营活动进行管理。

  青海“十二五”规划将祁连山地区煤炭资源开发列为全省两大煤炭基地之一,并提出到“十二五”末全省煤炭产能要达到2000万吨。

  在木里人的眼里,真正给木里煤田“降温”的不是各项环保整改,而是近2年整个煤炭市场消费减速的大潮流。煤炭价格一落千丈后,矿井上热火朝天的景象才有了转变。

  青海省环保厅环评处副处长李旭东对澎湃新闻称,环评要求木里煤矿中现有的江仓矿区应全部采用井工开采,而聚乎更矿区的露天采矿也应该尽快转为井下。然而4年过去,这一环保措施迟迟没有落实。木里煤田管理局的赵姓工作人员表示,矿区两个地下矿井正在建设中,预计明年投入使用,而露天开采应相关管理部门要求已经停工。然而在8月初澎湃新闻现场调查时,露天煤矿仍有少量工程车作业。

  李勋东抱怨说,省环保厅实际上已经给企业下发了不少整改通知,要求企业做好渣土回填等环保工作,但“环保厅能管的有限,实际工作进展缓慢。”他说,“但我们也不能让煤矿在在市场差的时候就忘了环保工作。

  在江仓,绵延的草甸上被开挖的大坑突兀的缀在绿色的草场中,牧民德桑和他的家人站在江仓河边,指着那些裸露的岩石说,“你看,那里几年都没长出草来。